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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吸血鬼的脸上露出微笑。“沿河一带原本没人谈论巴贝特·弗雷尼尔有什么奇异的表现,但葬礼之后,人们开始满怀同情地谈论起几个孤苦伶什的姐妹,接着就谈到了巴贝特。她成了邻里间的丑闻,因为她决定自己掌管种植园。但她为妹妹置办了一大堆嫁妆,自己也在第二年嫁了人。我和莱斯特从那以后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他还继续住在普都拉吗?”

  “是的。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把我该知道的都教给了我。对我来说,学会找借口是必要的。譬如,妹妹结婚我不能在场,是因为我得了‘疟疾’;母亲葬礼的那个上午,我又得了同样的毛病。实际上,这些时候我和莱斯特每晚都在餐桌前和那个老人一起用餐,刀叉叮当作响。他叫我们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酒不要喝得太快。多少次妹妹来看我,我都在患头痛。我的头很痛,卧室里光线很暗,被子一直盖到下巴。我对她和她的丈夫说,我的眼睛疼,怕光,所以光线很暗,请他们多担待。同时,我把一大笔钱交给他们,委托他们为我们大家进行投资。所幸的是,她丈夫是个白痴,对我们毫无妨碍。这个白痴是四代近亲结婚的产物。

  “虽然这一切都很顺利,但奴隶那边却出现了问题。他们疑心重重。我前面讲过,无论是谁,莱斯特只要看上,就要杀了他。因此总有人谈论沿河一带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谋杀,那是当他们觉察到了我们的行踪时才开始这么谈论的。有天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住的棚屋,听到了他们的这类谈话。

  “我还是先介绍一下这些奴隶的特点吧。那大约是1795年,我和莱斯特在相对的平静中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春秋。我把他弄来的钱一方面用于增加土地,另一方面把我在新奥尔良城里租用的公寓和房子买了下来。那时种植园没有多少收益……只能给我们提供藏身之处,而不能给我们提供资金。我说‘我们’,这是错误的,我从没有把什么事交给莱斯特处理过。你知道我有活人的合法身份,但1795年的奴隶可不像你在描述南部的电影和小说里看到或读到的,他们的肤色不是浅黑或褐色,说话的口气并不是唯唯诺诺的,也不穿着破衣烂衫,不讲英语。他们是非洲人,而且是岛民,就是说,他们一部分来自圣多明各岛,肤色很黑,完全是外国人,讲的都是非洲语言和法语的混合语,唱歌唱的都是非洲歌曲,使整个田野有一种奇特的异国情调。我活着的时候总为此感到害怕。他们很迷信,保留着自己的秘密和习俗。总之,他们没有完全失去非洲人的印记,被奴役是对他们生命的诅咒,然而他们还没有摆脱他们所特有的属性。他们忍受着法国天主教教规强加给他们的命名,教会规定他们穿着朴素,他们也不敢不从命,但是到了晚上,他们就把廉价的织物改制成迷人的服装,用动物的骨头和废弃的金属做首饰,煞费心思地把金属打光,看上去像金子一样。普都拉的奴隶居住区就是另一个国家,天黑以后就是一处非洲海岸,即便最沉着的监工也不会来此地转悠,倒不是因为惧怕吸血鬼。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棚区,从黑人工头住处那敞开的房门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声,这才了解到我和莱斯特睡着时是多么危险。奴隶们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人。女仆们压低声音讲述着她们从门缝里看到的情景:我们拿着银餐具对着空盘子用餐,把空杯子端到嘴边,边吃边笑,脸上像漂白过的,在烛光的照射下阴森可怕;那个盲人则是无助的傻瓜,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她们从锁孔里看到过莱斯特的棺材,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个因为在他房间的窗口逗留被他狠凑了一顿。‘房间里没有床,’她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道,‘他睡在棺材里。我知道那个棺材。’他们已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到底是什么了。至于我,她们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我晚上从小礼拜堂出来,而小礼拜堂里几乎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砖头和藤蔓,春天层层叠叠的紫藤开着花,夏天则野玫瑰丛生,没有油漆过的窗户从不打开,上面的苔藓隐隐闪亮,石头拱门间蛛网密结。当然,我一直借口为追悼保罗才去那里的,但现在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不再相信这样的谎言。现在,他们不仅把在沼泽地里发现的死奴死牛死马归结为我们所杀,而已把其他怪异的现象也说成和我们有关,甚至把洪水和打雷也认为是上帝的武器,是上帝亲自在与路易和莱斯特战斗。然而更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计划逃走。我们是魔鬼,我们的力量强大无比,他们是逃脱不了的。不,他们必须毁灭我们。我就这么隐身在这群人中,倾听他们的谈话。他们中还有一些人是弗雷尼尔的奴隶。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谈话会传遍整个河岸。尽管我坚信整个河岸区不会为一阵毫无来由的狂躁所动,但我不想冒险被人注意。我匆匆赶回庄园,告诉莱斯特我们装扮种植园主的游戏结束了,他得放下奴隶主的鞭子、金黄的餐巾环,搬到城里去。

  “他自然是反对的。他的父亲得了重病,可能活不成了,他不想逃离愚蠢的奴隶。‘我要把他们都杀掉,’他平静地说,‘三个,四个地杀。有些就会逃走,那样就好了。’

  “‘你在说疯话,我要你离开这里。’

  “‘你要我离开,你!’他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手里拿着一盒很精致的法国牌,正在餐桌上搭一个宫殿。‘你这个哼哼唧唧的胆小鬼,只会夜里觅食一些巷猫、巷鼠,要么像还魂尸似的站在雨里淋个透湿。你浑身散发着阁楼上旧衣箱的气味,满脸动物园里困兽的神情。’

  “‘你已经没什么可告诉我的了,而你的固执莽撞给你我都带来了危险。这座房子成为灰烬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礼拜堂里,我反正无所谓,’我这么对他说道,说的都是真话。‘可你非要得到你活着时未曾得到的一切,把这种永生的世界变成一个旧货铺,而你我都是铺里的古董。好了,去看看你父亲,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我就知道你还要待多久了。但愿这期间奴隶们不要起来造反!’

  “他让我自己去看看他的父亲,反正我是一个总喜欢‘看看’的人。我去了。那老人确实快死了。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因为她是在一个下午突然死去的,别人在院子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旁边放着缝纫筐,死了的她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我现在目睹着一个自然的死亡,死亡在痛苦和意识中缓缓降临着。我一直很喜爱这个老人,他和蔼,纯朴,很少要求什么。他白天坐在走廊里晒太阳,听小鸟歌唱,眯着眼睛打瞌睡;晚上只要是闲聊我们就让他待在一起。他可以下棋,仔细摸着每个棋子,以惊人的准确度记住棋盘的整个局势。莱斯特从不和他下棋,而我和他下。现在,他躺在那儿,大口喘着气,前额发烫,满头是汗,枕头上也都是汗。他在这里呻吟着,祈求死亡的降临,莱斯特却在另一个房间里开始弹起琴来。我砰的一声关上琴盖,差点夹住他的手指。‘他死的时候你不能弹!’我说。‘见你的鬼,我不能弹?’他回了一句,‘只要我愿意,敲鼓都可以!’然后,他从餐具柜里拿出一只很大的纯银盘子,一根手指钩着盘子的手柄,用一把匙子敲着。

  “我叫他别再敲了,否则就强行制止他。随即我们俩都不出声了,因为老人在喊他的名字,说必须在死以前和莱斯特谈谈。我叫莱斯特过去。他大喊大叫,声音可怕极了。‘为什么要去?我照顾他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指甲挫子,坐在老人的床脚边,锉起自己的长指甲来。

  “这个时候,我得告诉你,我感到有奴隶在房子的周围。他们在偷看我们,偷听我们的谈话。我真希望老人几分钟内就能死。以前有那么一两次,我解除过几个奴隶的疑虑,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我立即打铃叫丹尼尔,就是我给了监工的房子和职位的那个奴隶。我在等他的同时,听着老人和莱斯特谈话。莱斯特跷着腿坐着,一个劲锉着指甲。他抬着一条眉毛,心思只在他那无比优美的指甲上。‘就是那个学校,’老人说道,‘噢,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该对你说什么呢……’他一阵呻吟。

  “‘你最好说出来,’莱斯特说,‘因为你就要死了。’老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声音,我好像也不由得喊了一声。我十分憎恶莱斯特,现在真想把他从房间里弄出去。‘好啦,你知道的,对吧?像你这样的傻瓜也会知道的,’莱斯特说。

  “‘你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是不是?现在不会,我死了以后也不会,’老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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