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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努安,”他的音调比以往压低了好几度,“如果你对我稍有了解,就该知道我顶讨厌苏格兰混合酒。一口吞,麦芽酒最过瘾;小口抿,科涅克白兰地最适宜。不过,对我这样一个喜欢喝个一醉方休的酒罐子,你尽管去拿度数最高、喝了喉头起火、眼中流泪的威士忌。”

  “我的天,科耐尔先生最不稀罕这个了。”他说着,疑惑不决地取出凡爱特姆科凯。“我倒喜欢这个。也许你觉得它太醇和了?”

  哈格雷乌斯看他往杯里斟入少许。“这得经过实验才能弄清楚。我们得开展科学研究。”他接过酒,口里嗫嚅着:“说到知识……”

  努安眯起双眼:“我这儿有一两则传闻提供给你的专栏,事关一位先生——”他停了停,“哦,是位女士——再来点波尔多白葡萄酒怎么样?”

  哈格雷乌斯信步走开,大口喝着酒,压根没有“开展科学研究”的意思。尽管午餐以来他刚开始喝第一杯酒,却已经晕晕乎乎地差一点和耐德·弗兰契迎面撞个满怀。他抱歉不迭地问对方赔不是,说到兴头处忽然一怔:怎么自己只顾目不转睛地盯住勒维妮的两只乳房,居然没向耐德瞧一眼。

  在哈加德医生举行的招待会上,伯特的主要职责就是照顾那些好酒贪杯的西方国家的客人。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说的出格话、做的出格事是没有哪一个穆斯林能够谅解的。

  伯特从事了大半生的政治活动。早在12岁那年,他就在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溜过法兰克福停车场上昏昏欲睡的列车员身边,用力一搬道岔,使一列货车和停在一边的市郊往返列车猛然相撞。他积多年之经验,对西方民族和穆斯林民族的特性了如指掌,深知只要西方人出言稍有不慎,就会说出听起来似乎并无恶意,实则能让穆斯林怒火中烧的话。

  儿时以来,驱使伯特投身政治活动的指导思想始终未变:几种结合在一起、或许有点相互抵触的朴素观念。抚养他长大的外祖母——一位性格温和的女人,始终记得一次大战以后德国工人公社那些未能实现的美好理想——使他感受到压在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心里的一种理想主义情绪。此外他又接受了只有暴力才能为他们找到出路的观点。他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醉鬼,平时总是握紧拳头,身藏凶器,与人斗殴从不吃亏。对于一个正在寻找人生真谛的幼稚心灵,这无疑表明:只有出手最狠,最少怜悯的人才能成为赢家。

  他发现那些曾经与自己共过事的阿拉伯青年骨干分子普遍认同这种看法。他和他们似乎天生意气相投,都心照不宣地默认唯有暴力才能解放自己的观点。在他和凯福特目前的合作中,这一观点主要还是用语言表达,然而一到本星期日,就要用子弹加以具体阐释。

  不过,在场的客人此刻便已感到一阵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家通俗小报的记者就被哈加德搞得下不了台。此君多喝了两杯,竟然将“圣战”说成是伊斯兰世界当前的目标。

  “尊敬的先生,”哈加德舔舔微微发育的嘴唇,神态俨似一位用松香擦抹琴弓,准备向帕格尼尼①挑战的小提琴大师,“我们不能总是停留在通俗小报标题的水平上,什么‘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18岁的母亲吃掉刚刚生下的婴儿。’”

  ①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作曲家(1782—1840)。

  “是的,可——”

  “我们应该进入更高的境界,正如我神圣的父亲告诫的那样。我们应将新闻报道视为一种职业,视为天神召唤我们从事的职业,比污水管道工和扒手不知高多少个档次。”

  “可是你们所说的圣战是——”

  “是一种表达所有宗教的明确目标的方式,相当于基督教中的——”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医生的额上现出几道浅浅的皱纹,渗出点点细微的汗珠,他连忙用一块桔色麦斯林纱布手绢抹去。“凯福特,”他嗫嚅着,蓦地想到,如果这个舞文弄墨的家伙不是基督徒,那他会不会是犹太人,“你看看这位……先生,呃,……我们的朋友,是不是要再喝一杯酒。”

  “姆克努尔特先生,再来杯酒?”这位记者摇摇头。

  这个拗口的凯尔特人名字在哈加德脑子里打了一个转。犹太人常常改变或“组装”自己的名字,不过天下最能蒙蔽人的,还是爱尔兰人的名字。“姆克努尔特先生,”哈加德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你或你那家报社的老板有没有想过,在全世界维护和平、消灭饥饿、真正实行民主的法宝,就存在于阐述伊斯兰教义的五篇文章的字里行间?”

  “恕我不能这样认——”

  “你听说过‘智慧的五大支柱’吗?”

  “我认为我是——”

  “第一是沙哈旦,宣告世界上只有安拉一个神,穆罕默德既是他的仆人,又是他的信使。没什么特别难懂的,对吧,尊敬的先生?”

  “我不是一个虔——”

  “这我当然清楚。第二大支柱是萨拉,就是穆斯林每天五次向安拉作礼拜。第三是骚姆,就是在斋月期间每天从黎明到日落禁绝饮食,禁绝性交,禁绝一切邪恶的念头。”

  “我其实没谈到——”

  “第四是札卡特,也就是济贫税,我们缴纳占个人收入2.5%的税款,用以赈济不如我们幸运的人。这和你们英国教堂里的捐献箱一样,算不上什么富有变革性的做法。第五是哈吉,虔诚的穆斯林一生中至少赴麦加朝觐一回。”哈加德说完,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像是在看他可有胆量挑出哪个支柱的毛病。

  混在客人中的伯特与凯福特的目光相遇。他指指自己的手表,脑袋微微一偏做了个示意动作。凯福特趁姆克努尔特转弯抹角地解释自己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天主教徒时悄悄脱开了身。

  “现在已经9点了。”伯特对凯福特轻声耳语。“跟你相好的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凯福恃的眼神倏地一黯。“像她这样背信弃义,怎配做我的女人。”

  “没关系,兄弟。”伯特用安慰的口气对他说。在和凯福特共事的最近几个月中,他已知道如果自己的这位朋友脸上凝然无神,那他心里准是在倍受煎熬。“我更担心的倒是麦拉克和马穆德。”伯特又看了一下手表。“大概就是现在,顶多再过一个钟头,他们就该完成试验。他们让我操心呐。”

  “不,弗兰契上校。”吉莲·兰姆说道。她的头发像两片精纺的戏台幕布,勾勒出她那妩媚动人的脸庞,两眼向对方射出咄咄逼视的目光。

  她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够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架势,而其实真正让人心虚胆寒的,却是她内里的某种气质。那张美得令人心悸的脸庞,那双一览无遗、目光阴沉的眼睛,加上毫不怜悯地揭人老底的名声,这一切都赋予她些许丛林小动物般狡黠的特性。她好像完全不需要被采访人的合作,不用趋从新闻业流行的奉承拍马的时尚,也能够单枪匹马地获得成功。在耐德看来,她当记者似乎并不是为了谋生。不过倘若他屈服于她的威胁恫吓,那倒不会是出于惧怕,而是为了一种与之毫不相干的心理。

  耐德过去常常审问那些对他怀有敌意的人,因此对这种心理深有体会,知道它在本质上类似于受虐者的心态:你把他逼急了,他干脆铁了心,横竖不吭声,和你僵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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