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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快不慢地跟在耐德身后,停下来打量狭窄的商店橱窗里陈列的那些瘦小紧身的“朋克”式垃圾时装。他们到达人流如潮、市声喧扰的牛津大街时,年轻人紧赶几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30码左右。按照特工的行话,耐德发现,他身后的尾巴已经由长变短。

  耐德停在车水马龙的路上东张西望,佯装等候公共汽车、一次也没掉头直接去看那个学生。但就在他的脑袋几次略微偏转之际,他那出色的外围视觉瞥见另一个行人正走着和他极其相似的路线。一个身材瘦弱的小伙子,长着一只塌鼻子,头上是剪得短短的黑发。

  耐德在等交通灯转绿时过马路。两个尾巴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学生是30码,塌鼻子是50码。职业警惕阻止他正眼打量他们,但他凭直觉判断这两个年轻人谁也没有发现对方。

  一长列公共汽车向东缓行,人们纷纷纵身跃上跳下后门踏板。看着他们那轻松自如的姿势,外人可能以为在伦敦乘车一般不会出事。耐德知道,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跳上跳下的乘客鲜有受伤者,倒是一些循规蹈矩、耐心有序地等候上下车的老太太,常常受到别人的用力冲撞。

  真可恶。耐德暗暗想着。两个尾巴,一个来自中央情报局,另一个很可能是那个走南闯北的伯特·海纳曼的同伙。此人的情况是昨晚才听莫·夏蒙介绍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甩掉两个同时跟踪他的尾巴的机会几乎为零。

  他得断然放弃与简的约会。她离开办公室已经有些时候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她所在的404号房问。打个电话总没有与她在里面幽会危险吧?

  耐德走进德班汉姆百货商店找电话,心里还在惦记他在南莫尔顿街上看到的那些小巧舒适的餐馆,他和简兴许哪一天……

  他找到电话,可是在他前面的女士足足让他等了四分钟,他抓起话筒,拨了号码,竭力想象简脸上浮现出的惶惶不安的神态。对方终于抓起了话筒,可是没有吭声。

  “简?”

  “我的天!你差点把我吓死。”

  “简,我们的约会泡汤了。两小子正在盯我的梢。”

  “听起来蛮有趣的。”

  “碰上这样的事,我和你一样不开心。”

  “我知道。再见。”

  耐德放下话筒,猝然转身,发现自己的眼睛直盯着十几码外的塌鼻子。那小子见状,连忙装出一副对连裤袜陡生兴致的样子。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毕竟训练有素,依然站在电梯前,好像在等谁。

  接下来的半小时,耐德领着他的两个尾巴频繁出入牛津街上的一家家唱片店。每家店里他都要花些时间问店员,通常是最年长的店员,可也不过只有26岁,打听钢琴套曲唱片。

  “三四十年代的经典曲目。潘恩托普·史密斯、阿特·霍迪斯、乔·苏里文、吉米·燕西。不要二重奏,三重奏,只要独奏曲。”

  他没有看中一套合适的钢琴曲唱片,倒是发现了几盘磁带,盒子上用大小适中的字体印着“古今最佳名曲”之类的标题。他买下这些磁带,倒不是因为他没听过上面的曲子。他那些已有半个多世纪历史的78转老唱片和一些低保真唱片,大多是这些曲子。过去2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拖着这些沉甸甸的唱片辗转奔波于世界各地。

  “这些唱片不能太热不能太冷不能太潮不能太干,”勒维妮常说,“你对它们关怀备至,比照顾我们的女儿还要尽心。”

  耐德发现那个学生正在草草翻阅一摞音乐磁带,塌鼻子在外面牛津街的人行道上郁郁不乐地来回踱步。这两个年轻人此时已意识到他们正在跟踪同一个人,而这人正和他们兜圈子。

  耐德开始朝使馆办公楼的方向走去。当他离开喧嚣纷扰的牛津街,沿公爵街南行时,学生认出了回去的路,遂弃他而去。塌鼻子尾随不舍,直到耐德的身影消失在大楼里。耐德站在门厅,透过平板玻璃窗朝格罗夫纳广场望去,只见塌鼻子正和另一个阿拉伯人模样的小伙子急急说着什么,又匆匆离去,边谈边做手势。

  耐德再次离开办公楼,闷闷不乐地只身独行。离下午上班还有半小时,他说不定还能凑巧碰上同样心情郁悒地在街上踽踽独行的简。

  他避开熙熙攘攘的牛津街,在几条幽深僻静的小巷里迂回穿行,走到汉诺威广场,接着是索荷区的色情用品商店、脱衣舞表演场、色情书店……

  他看看表。不知不觉间,他已兴味索然地消磨了半个小时,却没有分析一下深藏心中的痛苦。尽量避免自我反省,正是一个心如铁石的特工人员的基本特征。

  其实,他和勒维妮素无积怨。平心而论,身为军人,她始终是一个出色的妻子。20年前他们结婚时——当时情景如今几乎俱已忘却——她于他似乎是个理想的选择。她妩媚动人,难得口出怨言,抚养四个漂亮女儿,用手艺精湛的烹调和自己温存的肉体取悦于他。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全部要求吗?

  他在索荷广场上略坐片刻,这番对自己濒临解体的婚姻的粗浅分析,已经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

  是的,过去几年间,他们的婚姻关系中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对此,今早勒维妮已经用军人的思维方式作出正确的分析:他一直向前,她却被撇在后面。

  他看见一个老先生牵着一条小狗走在索荷广场的路上。那老者不是乞丐,可他那娇小可爱、毛色黑白相间的狗儿身子竖立,两只前爪不停做着划水的动作,直到坐在长椅上的人笑眯眯地递上几枚分币。老人体面地用手中一顶倒置的帽子接住,仿佛在为他的宝贝的表演收费。

  耐德脑中倏地掠过安布罗斯·伯恩赛德这个名字。几分钟后,他来到古基街。确如麦克斯·格雷夫斯所言,60号是一家酒吧。门上的招牌惹人注目:“温唐酒吧”。一扇边门进去就是上楼的楼梯。

  耐德走上二楼,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门后传出一阵阵鞋匠在鞋楦上钉后跟似的轻轻敲击声,间或有人咳几声。耐德上前敲门。

  敲击声和咳嗽声相继停止。楼下的温唐酒吧传来投币赌博机那勾魂摄魄的嘟嘟声以及音响合成器的尖声鸣叫。

  “伯恩赛德先生在家吗?”

  门后一阵喀嚓喀嚓开锁和吱嘎吱嘎拉开铁栓的声音。门拉开一道几寸宽的细缝,露出老人的一只喷出怒火的眼睛,眼圈上有一片深紫色的淤斑,巩膜覆满细密的血丝。

  “是你!”

  楼下远远传来赌博机若有若无,仿佛是天外小精灵发出的嘟嘟声。

  科文特加登广场的布勒斯丁餐馆,是一些接受别人丰盛的午宴款待,同时又不希望撞见其他同行的报社记者乐意光顾的地方。略显寒伧的陈设,与他们的装束颇为协调;而价格不菲的肴馔,也不会超出东道主午餐招待的高额预算。

  今天中午,这家餐馆后面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坐着两位外貌有点相似的食客。其中一位是英国记者哈格雷乌斯,招待他的东道主也是一名记者,不过谁也不会注意这一点。格雷勃·波拉马连科的正式身份是苏联塔斯社记者,可是老于世故的哈格雷乌斯,凭借对方在该店的费用账户,一眼就看出其中有诈。

  真怪,哈格雷乌斯暗忖,两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格雷勃将整整一盎司白鳇鱼鱼子酱分四口贪婪吞下,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位英国记者恍惚觉得自己凝目注视的人就是他自己。我和他是有点像。妈的,不可否认。

  这个格雷勃,无论他给苏联人真正干些什么,都不会有谁把他和自己心目中的俄国间谍联系在一起。他脸上——哈格雷乌斯猜他大概45岁光景——叠印着罗曼诺夫-哈布斯堡-萨克森·科堡王族的后裔子孙的轮廓特征——这些王族在欧洲曾经盛极一时,后来渐趋衰落。瞧那两只肿眼泡!瞧那红润的面色、高耸的颧骨、狭长的鼻子、嗅东嗅西的鼻孔、放荡的嘴唇,还有那鼻翼两侧两弯下撇的、深深凹陷的弧线,像是一把卡钳,将此人的鼻、口、髭牢牢箍在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括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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