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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怎么啦?”莫斯卡问。

  “牙疼,”海莲答道,“今天吃了那么多的糖和冰淇淋。”

  “明天我带你去看牙医,”莫斯卡说。

  “不,这阵疼一会儿就过去,”海莲说,“我早就开始疼了。”莫斯卡穿衣服时,海莲把衣服脱了,穿上湿浴衣,向大厅远端走去。

  莫斯卡系鞋带那功夫,听到利奥房间有人在走动。他猜想也许是德国人在打家劫舍,于是厉声喊道:“利奥吗?”应声他听到利奥隔墙答道:“是我。”

  莫斯卡出来时,利奥已经开了门,莫斯卡进屋,利奥正向床边走去。

  “回来后,你怎么连我们的门也不登?”莫斯卡问。

  利奥上了床,当他翻身仰卧时,莫斯卡才发现:他一只眼的下方,有一块青紫的斑,前额上有一个包。整个面部肿起。

  莫斯卡对着他凝视了片刻,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明白,他已经通览了《星条旗》报上的标题,事情的原委并没全部刊载。

  报纸上登过一张照片,上面有一艘驶往汉堡港的轮船,船上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照片的下面有一段说明:“这艘轮船打算把集中营里的囚徒们运往巴勒斯坦。英国人中途截击,迫使它去汉堡,船上的人拒绝上岸,但终于在武装部队的威逼下就范。”

  莫斯卡小声问道:“你亲眼看到了汉堡那儿发生的事?”

  利奥点点头。莫斯卡抽着烟想了一会儿,把事情联系起来,进行综合分析,他觉得利奥回来以后不去看他们这件事依然解答不了他和海莲一起上楼来敲他的门之前所带的疑问。

  “你想赶我出去?”他问利奥。

  利奥摇摇头,“不是,”他说。“再呆一会儿。”

  “谁打了你,那些英国佬?”

  利奥点点头,“当时我想制止他们不要再打他们从船上赶下来的一个人,才挨了打。”他指着脸上的伤痕。莫斯卡注意到面部肌肉没有痉挛的迹象,好象受到重击早已麻痹了似的。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利奥躲躲闪闪地说:“你不是读过报了吗?”

  莫斯卡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追问:“出了什么事?”

  利奥坐在床上,不说话,泪水突然从他的脸上流淌下来。脸上局部肌肉的抽搐将脸庞扭得一上产下地颤动,他举手捧住这边脸,突口叫道:“我爸爸错了,我爸爸错了。”

  莫斯卡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利奥将捧着脸的手放下,面部肌肉停止跳动了。利奥说:我看见他们把那人从船的跳板上拖下来打,我着实担忧,就把其中一个人推开了。另一个人操着伦敦东区的腔调说,‘好啊,你这个犹太杂种,你就替他挨吧。”’利奥模仿那人的口音模仿得很象;“我倒在地上时,发现德国码头工人正在嘲笑我,在嘲笑我们所言的人。当时我想到我的父亲,我不认为他错了。我只是想着他。想着:要是他看到他儿子象现在这样,他会怎样做,他又会怎样想呢?”

  莫斯卡慢慢吞吞地说:“我一直这样对你说,这不是我们的安身之处,瞧,我眼下办好结婚证,不就可以回美国了吗?据小道消息说:我们的空军基地就要关闭了,到那时,无论如何我会失业的,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走?”

  利奥低下头,用手捧着脸,对莫斯卡的建议他无动于衷,没有采纳的意思,对莫斯卡本人也漠然处之,毫无亲切之感。

  “犹太人在美国就平安无事吗?”利奥咄咄逼人地问道。

  “我想是这样。”莫斯卡答道。

  “你真是这样想吗?”

  “确信无疑。”莫斯卡说。

  利奥什么也没说,他正想着:那些穿着粗制羊毛制服的英国兵;曾经脱光过他们身上的衣服,洗劫了车上的食物,但在释放他和他的狱友的时候却都哭了,他坚信父亲说的是对的:人是善良的,怜悯之心人皆有之,爱总是多于恨。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利奥对莫斯卡说:“我不能同你一道走。我已经拿定主意,到巴勒斯坦去。再过几周我就走。”他感到这样说有些欠妥,又补充道:“不和我们自己国家的人民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说过这话之后,他就意识到,他这是在谴责莫斯卡。莫斯卡对他是讲交情的,在危验的时候会保护他;然而利奥,他在自付,却不能保护一个既不了解也不关心的犹太人,这种感情远远不够,不会给他带来真正的安全,他永远不会有安全感,不管在美国得到多大的一笔物质财富都无济于事。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只有恐惧,他担心,如果自己没有能力去斗争和控制,一切安全都将毁于一旦;他伯就连莫斯卡这样的朋友也不能抗衡那股力量。释放自己和折磨自己的人同样一张脸谱,是混合在一起的,朋友、敌人,最终只是敌人。他忽然记起,从布肯瓦尔德集中营出来之后,一直与他同居的一个女孩,一个又瘦又开心的德国姑娘,脸上总是挂着喜悦但却惹人反感的笑容。他住在农村,每次带回家一只鹅和一对雏鸡。当他向那姑娘说他用廉价买来的时候,他抬眼看着他,用一种不安的口气,带着强笑说:“你不愧是一个能干的商人。”而现在才认识到,或者确切地说她的话使他体会到:她说那句富有内涵的话时,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同别人在一起,她又多少真有点儿耿耿于怀。她给人的感觉是温柔可爱,她对他体贴人微,温柔礼让。不过就是那么一次。但是,是她,还有象她一样的其他许多人曾经在他的手臂上烙下了他将带进坟墓的犯人编号。然而去哪儿才能避开这群人?不到美国去,当然也不能呆在德国。究竟哪里是他的安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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