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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关上门后,他脱下帽子和外套,坐进他的大橡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拿起话筒。

  “喂,”然后停了停,这样盖尔知道他在听了,就会放下她的听筒。他听到一声咔嚓,这意味着只有他和母亲单独讲话了,他声音中的职业尊严便无影无踪了。“您好,妈,”他说,“近来好吗?”

  看来克利斯托尔的声音一年比一年颤得厉害。“你知道我的情况,什么都没变,”她说。“问题是,我的儿子近况如何?”听到“我的儿子”时,他抽搐了一下,但他从来没有勇气提醒她,她已经给他起了个名字。她信口往下说。“你今天上午听起来很疲劳,又工作了一整夜?”他试图承认他工作到很晚,但她无暇听,于是便克制住自己,坐回到原处。

  “你能像婴孩那样睡觉,”她在说。“我希望能告诉你我多么妒忌那些头一碰枕头就睡着的人。我觉得我是不幸的,越老越难入睡。也许我活得太久了。”他安慰她说,她并非活得太久。她听到了他的话,因为她说,“你只要想就会变得很甜蜜,总保持这个样子才好,我的儿子。许多儿子长大就变了,长得太大,到头来忘了对他们很重要的人,朋友也疏远了,你不能相信这样的人,只有母亲——她的慈母之心——可以信赖。在报纸上经常读到某某地方母亲舍身救孩子,跳进火里,等等。啊,我的儿子,有一天你会理解。但我刚才说的是——整夜睡不着觉——药片一点不管用——还有梦,我被梦折磨死了——没发生到自己头上,人们是不会相信的。当他们老了而且身受其害时,就理解了。药片没有用,我的儿子,没有相同的事情,你不能相信你的医生。我还年轻时,你知道你的医生就像我们家的一员,他撒谎没有你多,他不敲竹杠,不利用你牟利,给你糖片,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心里——胡说!我所感觉到的是从骨子里,不是心里。我的儿子,如果你能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惨就好了,我的胳膊像燃烧的木棒,我的脚、脚踝,折磨得……”

  她一通话,就滔滔不绝,奥维尔想,至少3分钟内他不必插话。他将听筒夹到肩上,不时地咳嗽一下让她以为他是在听,而实际上,对她的将会丰富伯顿的《忧郁的剖析》疾病诉说,他只心不在焉地听着,而手中却在清理他的业务函件。他将莫德·海登博士的信放到一边随后再读,将别的信封一个个打开,有的标上回复,其他则存档或扔掉。最后一封来自他的巴黎的稀有书经销商,欣喜地宣称一本1750年版的弗洛伊德的《反对采用贞节带辩》已经找到。奥维尔感到报价可取,遂在信上写道,“回信并指示马上购买。”剩下的是一摞杂志,因为奥维尔准备专心读它们,便放到一边等他有空再说。

  他又让母亲说了1分钟,然后打断了她的话。“妈一听我说,妈——你瞧——有个从宾夕法尼亚打来的长途——我得去——对,妈,你应当去这个新医生那儿看一下,如果大家都说他行——对,绝对,我带你去,明天差一刻3点我去接你——不会,我忘不了——对,我答应。好吧,妈,好吧,再见。”

  他挂上电话,坐那儿一动不动,心中不无奇怪,像以前一样每打完这种电话后就感到精疲力竭。不一会,他歇过一口气,将转椅挪近桌子,开始开杂志邮封。由于他的研究一部分是关于比较性行为,奥维尔订了世界上的有知名的色情或猥亵的杂志。一些年前,他曾访问过已故的艾尔弗雷德·金西博士在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的性研究所,其在性作品方面的有价值收藏给他留一深刻印象。为了研究,他已经开始自行收集,每周都注释和收存各种文章、故事,还有最重要的,图画和图片。

  奥维尔发现一天中的此刻是最有收获和最愉快的。盖尔已经告知他,在他同母亲通完话后的半个小时内,不会受到电话或来访的干扰。用这半小时,他翻看完杂志,没加评注,但却对哪些有用哪些没用有了大体印象。到周末,他将带回宿舍更仔细地看一遍,然后还将作笔记。

  他从一摞7本中轻轻拿起上面那本上了光的杂志。这是他喜爱的一种,《女性经典》,纽约出版的一种漂亮的、75美分的季刊,它对任何美国性习俗的研究都是无价的贡献。他慢慢翻着书页,这儿是个穿白宽松裤的女郎,红头发,胳膊交叉在裸露的奶下;这儿是淡金黄色头发美人,倚在门口,全身只有一块黑布片盖住那点地方——这儿是一个浅黑色女性,站在没膝的水中,赤着背前,侧对着镜头;这儿是张折叠插页,通张是一位美,在一张凉蓬床前摆出姿势,这位女孩穿着到屁股的紫色汗衫,扣子开到露出的硕大奶子,最下面一个扣子未开,正好盖住她的隐秘部分。

  奥维尔的眼睛落到这张插页上的惹人女孩,不相信的念头又先浮现出来。这个女孩的脸温和高雅,像圣母,面色、皮肤、胸、腹和大腿年轻而完美,至多18岁。看她,除最后隐秘处外,全身都暴露给成千上万只火辣辣的眼下。她怎能这样,为什么这样?她没有母亲、父亲或兄弟?她没有得到教堂训戒吗?难道她不愿意为牢固的爱情而去阻止道德的退化?如此故意的赤裸和姿势永远都使奥维尔震惊。这个漂亮的小东西走进摄影室或家中,脱去一切衣物,披上一件可笑的汗衫,再也没有别的了,从一个或多个陌生的男人那儿接受指导,她的胸部露多少,最后一颗扣子如何把自己藏起来,天哪,她怎能干这个?毫无疑问,当她伸胳膊或者走动或者接受各种姿势时,不是把所有都暴露给生人了吗?她这么干有何乐趣?为了赞美和奉承?反常的表现癖?一小笔的拍摄费?希望电影制片人看到她的照片而去找她?还会是什么?

  研究着插页,奥维尔纳闷在哪儿找到所有这些年轻漂亮又能那么快脱掉衣服的女孩。如果他要研究她们中的一位,情况会怎样——噢,就以插页上那位为例吧——为了临床目的?她会为了一位美国的性学权威而摆出姿势?摆完姿势后还能回答他的提问,她会吗——对,她会吗?

  突然,向下盯住羞人的深红色奶头,奥维尔有些气愤。罪过的小母狗,他这样想。火一样的荡妇,那么肆无忌惮地站在那儿煽惑大批无可救药的男人,那么下流地摆着架子,无情嘲弄生育和爱情的神圣和高尚。对这种淫妇怎么惩罚都不过份,奥维尔脑子里猛然闪出一句话,接着又是一句:“大慈大悲已踢于我。昨晚我受命将一个失落的灵魂带进耶稣的爱之怀抱。”这是什么?他在哪儿听到或读到过?记起来了,是里弗伦德·戴维森讲到汤普森小姐时说的。

  叹了口气,奥维尔合上折叠插页,又开始往下翻。翻完第一本,又一本一本地捡着其余那些,不再加以质疑或哲学上的思考了。差不多半小时后,科研任务完成了,他将杂志还有别的什么整齐地放到书架上,等到周末再读。他回到椅子上,在桌旁翻阅丹佛《邮报》,等浏览完后再阅投入口授打出来。

  看完杂志以后,奥维尔喜爱的报纸看来很乏味。他的眼睛测览着分类栏目,从战争消息到政治消息,从今晨事故到今晨离婚案。一直翻到第7页一条不太显要的消息标题吸引了他,这让他不禁坐直起来。标题说:“英国访问教授同博尔德姑娘喜结良缘。”

  一个微弱的警钟在奥维尔头脑深处响起。他俯到这两英寸长的消息上急促地读起来,然后又慢慢读了一遍,上面的字字句句,何啻打在他身上的棍棒……“哈维·史密斯博士,来自牛津大学的考古学教授,作为期一年的交换……贝弗利·摩尔小姐,任职于科罗拉多大学行政办公室……令朋友们吃惊……昨天去了拉斯韦加斯……晚上方归……新郎是第二次结婚……下年将在英格兰安家,史密斯博士……学校同事今晚为其庆贺。”

  奥维尔让报纸从手中滑落到桌子上,他坐在那儿,沉浸在无声的悲怆中,欲哭无泪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那篇消息——他的棺材。

  贝弗利·彭斯现在是贝弗利·史密斯了,从现在到永远,无可挽回了,甩手而去了。

  即便伤心,奥维尔也不会失去理智。他不责备贝弗利·摩尔,他并非她的受害者。他责怪母亲和姐姐,他是她们的受害者,两个血腥暴君的牺牲品,她们及他的苍白的染色体和基因的殉难者。

  沉默了一大会儿后,他把报纸析起来,扔进木制废纸篓里,桌上剩下的只有撕信封撕下的碎片和在另一边的莫德·海登博士的来信。

  奥维尔伸手将电话挪到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应给母亲去电话,告诉她明天她只好自己叫一辆该死的出租车到那个该死的新医生那儿了。但他决定给母亲的电话等等再打,他让盖尔先要了科罗拉多斯普林斯。

  他等待着,完全控制住自己,品着等待的味道。

  当她的声音传来,令他好笑的是她的声音就像母亲的一样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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