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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知道当爸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医生了解这些症状或特征,所以就算真的有问题,爷爷奶奶也无从得知。通常亚斯博格症的小孩或自闭儿,都被贴上智障或过度胆怯的标签,就算没进疗养院,父母也只是期望有这么一天,小孩会真的长大,不再羞怯。自闭症和亚斯博格症候群大概可以这样区分:前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者活在一般人的世界里,不过用自己的方式过日子。

  依照这个标准,很多人都可谓患有亚斯博格症候群。

  这样说来,的确是有些指标让莎文娜这样觉得。包括爸一成不变的作息、缺乏社交生活,还有对钱币以外所有的事情全无兴趣,希望自己一个人不受打扰。这些听来是一般人都可能会有的怪癖,但爸的情况不一样。其他人可能是自愿重复做一样的事,爸似乎是被迫依照这些已经做好的决定过生活,就好像亚斯博格症患者。至少,我学到这个状况或许可以解释爸的行为。如果真是这样,不是爸不想改变,而是因为他不能改变。虽然这一切都有待商榷,但我心里觉得好过很多。而且我终于能够解释两个长久以来困扰我,关于妈妈的问题:一是她为什么看上爸;二是她为什么离开我们?

  我知道这两个问题可能永远无解,我也没想过要追根究柢。但身在一片寂静的房子里,任想象力飞驰,我似乎可以描绘当时的情景:一个一向安静的男人在餐厅里,跟漂亮却穷困的女侍兴高采烈讨论钱币的事情。这女侍每天都想着要过更好的生活,她或许有跟这人调情,或许没有,不过这男人显然是迷上了她,每天都来餐厅报到。时间一久,女侍就发现这人很有耐心、很和善,会是个好爸爸。

  女侍可能了解这么温吞的人不太可能动气,更不可能动手。即使两人没有浪漫的爱,这也就够了,所以女侍就答应结婚,心想婚后可以卖掉钱币,就算不能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也还是能舒舒服服的。结婚后怀了孕,她才发现不可能卖掉钱币换现金,也才明白一辈子可能就要浪费在一个对自己毫无兴趣的老公身上。可能是不甘寂寞,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自私,不管怎样,她想逃开,一等小孩出生,她马上趁机会跑了。

  或者,我心想,可能不是这样。

  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不过我真的不在乎。但是我真的关心爸,心想他脑袋里是否确实有一两条线短路。突然我了解到,爸为自己的生活立下一套规矩,这些规矩帮助他继续过日子。或许这些规矩不是太平常,不过爸还是想办法把我养大,让我变成今天的我。对我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这是我的爸爸,他已经尽己所能,我现在也完全了解了。最后我阖上书本,放在一边,发现自己盯着窗外,努力吞下涌上喉头的哽咽,心想有这个爸爸多么值得骄傲。

  爸下班回家,换了衣服,进厨房煮意大利面当晚饭。我盯着爸的每个动作,知道自己做的事莎文娜之前也做过,还让我大发雷霆。知识真是奇妙,可以让一个人完全改变原有的想法。

  我注意到爸的动作有多精准:小心打开面条盒子的封口,放在一边,然后小心地以直角翻炒着锅里的绞肉。我知道接下来是洒盐和胡椒,过了一下他果然这么做。然后是打开西红柿罐头,果然我又是对的。跟平常一样,爸从没问我今天过得怎样,宁可安安静静准备晚餐。昨天我还想我们很陌生,今天我了解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不过这是第一次我不再困扰。

  晚餐的时候我没问问题,知道爸不会回答。我反而告诉他莎文娜的事,还有我们在一起的种种。晚餐后我帮忙洗碗,继续单方面的谈话独脚戏。洗完碗,爸又伸手拿抹布,再擦一次流理台,然后调整盐罐和胡椒罐的位置,直到像爸回到家之前的样子。我觉得爸好像想加入一两句话,不过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也可能只是我想自我安慰而产生的错觉罢了。不过没关系。我知道爸想进书房的时间到了。

  “嘿,爸,可不可以看看你最近买的钱币?我想听听所有的事。”

  爸瞪着我看,似乎不敢确定我说的话,然后盯着地板。爸摸摸稀疏的头发,我看到他头顶秃的范围好像又变大了点。等爸抬头看我,他看起来好像很怕。

  最后他说:“好吧!”

  我们一起进书房,我感觉到爸一手轻轻放在我背上,突然间,我只觉得这些年来,这是我们父子俩最亲的时候。

  §第十一章

  第二天晚上,我站在码头上欣赏海上月光,心想不知道莎文娜会不会出现。前一天晚上,我跟爸一起花了几个小时鉴赏钱币。听着他语气里难掩的兴奋,我自己也很高兴。后来我开车到海滩,身边是一张给莎文娜的纸条,写着请她来这里跟我会合。我把纸条装在信封里,留在提姆的车窗上,知道他一定会代为转达,就算心里不愿意、虽然认识不久,我相信提姆就和我爸一样,是比我好上许多的人。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毕竟有那次冲突,我知道大屋的人不会欢迎我。我也不想见到蓝迪、苏珊或是其他人,不过这样就没办法联络到莎文娜。莎文娜没有手机,我也不知道大屋的电话号码,唯一的选择就是写纸条。

  我是错了,反应过度,我自己也很清楚。不只是对莎文娜,对海滩上其他人也都是一样。我应该只要离开就好。蓝迪跟他那一伙的就算练过举重、以为自己是运动员,也没办法跟一个受过训练,能迅速精准取人性命的军人相比。如果今天事情发生在德国,我很可能会被关禁闭。政府不喜欢有人滥用以国家资源得来的技巧。

  所以我写了纸条,第二天一整天都看钟数时间,纳闷莎文娜究竟会不会来。等约定的时间到了又过了,我发现自己不停回头看,终于看到远处出现人影,才松了一口气:从走路的样子看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莎文娜。我往后靠着栏杆,等她走过来。

  莎文娜看到我的时候慢下脚步,最后停下来。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突然正式的样子让我难过。

  “我收到你的字条。”

  “很高兴你来了。”

  “我得偷溜出来,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莎文娜说,“我听到几个人在讲,说如果你出现,他们就要把你怎样。”

  我无预警打断她的话,说道:“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忙,是我会错意、错怪你了。”

  “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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