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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你会回日本吗?”安妮突然好奇地问。时间不早了,她还是赶来告别,说出她自己的想法,她想让弘子知道她没有干那件事。

  “我父亲希望我留在这儿。我也回不去了,现在没有船。”她被困在美国,陷在那些仇视她、抢她房间里的东西,以及像安妮·斯宾塞这样拒绝她的人群中。弘子还不知道安妮的同情是真是假,不相信她。但她在安妮的脸上看到了坦率的神情。

  “祝你好运。”安妮伤心地说,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当弘子慢慢下楼时,她还想着安妮。她对圣安得鲁学院仍怀着希望和留恋的心情。出门时,弘子还看见了莎伦。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弘子,好像从未见过她一样。然后转过身去走向大厅,和一群女孩子说笑起来,告诉她们她和格利尔·格森在一起度假的事。

  他们离开时,几个系主任和弘子—一握手告别,可在场的同学没有一个和她说话。尽管弘子十分客气,但是可以看出她心中想的是她让家人失望了,她没有学好。

  她静静地坐进汽车后座,低着头。车启动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回过头来留恋地看着学校。她所看到的最后一个面孔是安妮·斯宾塞。她站在楼上的窗前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在以后的几周里,弘子像一阵阵轻风一样在田中家里飞来飞去。礼子在医院很忙,所以弘子就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下午还要照看苔米。她帮她的娃娃屋做了一套窗帘和床单。每当礼子下午回家时,她都会发现家里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真不好意思,”她和武雄说,“我三周没管家了。我有点像个游手好闲的女主人。”

  “我估计她是在用做家务来弥补不能会圣安得鲁学院读书的遗憾,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明白这不是她的错。”武雄伤心地说,“在她心里,这是大大丢面子的事。她是来这儿读书的,为了她父亲的荣誉而来,可现在却不能如愿。对她来说,寻找理由并不重要。她在想办法自我惩罚。”弘子对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离开圣安得鲁学院后,武雄提醒孩子们不要提及学校,以免她伤心。她感到不安,正在努力从困境中找到解脱的办法。

  他们也讨论过是否让弘子转到斯坦福大学,但武雄认为他们也不会在目前形势下接受这样一个外国人。他们对武雄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弘子并不想去冒受辱的危险,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武雄,所以,她努力使自己成为在这个家庭中有用的人。她似乎还给自己制定了奋斗目标,那就是努力成为美国人。他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她穿和服了,也不再鞠躬,不再使用日语的敬语“君”。一有空,她就读书或听广播,努力提高英语水平。

  彼得也常来和弘子长时间聊天。他对圣安得鲁学院发生的事儿极为难过。可也看到她发生了变化,开始时,她内心充满羞辱感,现在,她决心克服。

  传来的消息仍然不令人乐观。在她离开学校的前两天,日本侵入荷属东印度。两周后,国家人事部门投票,通过不允许日本人申请或保留服务性工作的决定。情况肯定没有好转。武雄还在斯坦福大学里听到一些不想听到的事情:近日来,有人不再愿意让他继续担任这个系的主任职务。

  但谁也没有想到军方后来宣布,在西海岸地区设置“限制区域”条例,及对“敌国外国人”实行宵禁。更使武雄惊讶的是,他们被告知只能在上下班的路线内和离家五英里的半径范围内活动。要想走得稍远些,则必须经过特殊批准。

  “这简直就是隔离区。”听到这些消息后,他伤感地对彼得说。回家后,他告诉大家这个条例。萨莉很害怕,这意味着她不能再去看晚场电影了。

  “条例的公布暗示着更多的内容。”晚上,在卧室里,武雄对妻子说。更出乎他们预料的是,学校向他道歉说他们已任命彼得当系主任,让武雄做彼得的助手。这样,他的工资就会大大减少,同时也失去了很多特权。他当然不会对彼得不满,但情况就是如此,逐渐地,他的特权和人权被一点点剥夺。一周后。医院告诉礼子,他们不再需要她了。很多病人都抱怨,他们不愿意被一个“敌国外国人”照顾。他们才不在乎她的技术有多好、她对病人有多么体贴。

  一天,在吃午饭时,武雄对彼得说:“我想我们还很幸运,没有像德国的犹太人那样被带上‘大卫之星’标志。”在办公室,武雄让位与彼得,但私下里,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这种情况让人感到难受。“在美国,我们根本用不着带六角星号标志,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谁,至少他们认为能看出来。对他们来讲,我们都长得一样。第一代、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区别在哪儿?”就他自己来说,他生在日本,是第一代移民;他的孩子生在美国,是第二代移民,如果他们再有孩子,那么他们的孩子就将是第三代移民。唯一能被在技术上指认为是“敌国外国人”的只有弘子,因为她被困在美国。

  实际上,这个新词的定义含糊。在美国的日本人被分为外国人和非外国人,非外国人是那些美籍日本人,是那些出生于美国的日本人,是第二代美籍日本移民。但这些区别被混为一谈,因为他们都是日本人,非外国人这个术语也使人感到不够友好。这样一来,礼子也不再是美国公民。她是个非外国人,是敌人的另一种叫法,是不可以被信任的人。

  “我感觉我像个面对奇怪病毒的医生,”武雄沉思着对彼得说,“我不得不被迫经常将病毒细胞放在显微镜下研究它们,而我自己则被这种病毒慢慢侵蚀着,并逐渐走向死亡。”对不断恶化的情况,武雄不抱任何幻想,问题是,形势到底能恶化到什么地步?到现在为止,答案还不明了。

  “你不会死于这种细菌的,武雄。”彼得想安慰他,但他仍然感到将他手中的地位转到自己身上的负罪感。他仍然是自己的朋友、老板和上司。武雄还没有被解雇,这值得庆幸,有好多人都已失掉工作。彼得真的感到庆幸!

  圣瓦伦丁节那天,一家报纸刊出社论,提出要将所有日本人赶出美国,不管他们是第几代移民。第二天,新加坡被日军占领。第三天,联合移民委员会同意社论的观点,要求驱逐日本人。联邦调查局一直在大规模捉人,希望能找到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日本间谍。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日本移民被指控犯有卖国罪。

  二月十九日,总统签署了第9066号行政命令。该命令使军队有权划定任何一个地区,并将此地区的“任何人或所有人”赶走。这项命令实际上是批准军队有权将任意一个地区的日本人赶走。这是个极为重要的文件。美国公法第77—503条已明文规定,任何拒绝离开军事区的行为均为违法。违法者将被投入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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