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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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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驶向神户,裕二和父亲在前排小声地交谈,弘子一言不发。母亲看着她,而她却眼望着车窗外。秀美想跟她说话,想告诉她勇敢些,告诉她如果他们这样做错了,她应原谅他们。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也沉默不语。正雄从倒光镜中看了看她们,对她们的默默无言感到失望。她们没有一点儿女人的欢乐、兴奋或是好奇。弘子闭口不谈乘船、美国或她的表兄妹们。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闷闷不乐,好像是被人强迫驱逐出祖国一样,心都碎了。她所看到的一草、一木、一房、一树都使她感到悲伤不已。 她母亲将她的行装都装在一只箱子里。箱子已被提前送到神户的日本航运公司。驶往码头的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似乎无穷无尽,裕二想方设法逗她,但他的努力未能使她露出一丝微笑。弘子平时也没有裕二那种淘气、开玩笑的习惯,此时她的表情更加严肃。然而,尽管她和弟弟天生性格不同,他们姐弟俩的关系却很密切。他现在已开始跟她讲英语。他的英语,就像他做许多事情一样,尤其是音乐、体育,出奇的好,比她的还好。他很有语言天赋。他很贪玩,但是个优秀的学生。弘子对事物的反应比较慢,比较认真。她不像他那样很快进入角色,很快和别人交朋友,很快接受新思想,她做事谨慎,想得很多,力求准确。但只要她想做,就会做得很好。她学习钢琴、小提琴,她能坚持不懈,经常练习。虽然英语不错,但她练得很少。她总是跟裕二不一样,在英语方面显得笨拙。 “在加利福尼亚,你能学会跳吉特巴舞,”他鼓起勇气说,想显示一下自己对美国的了解。他知道所有的美国棒球明星,喜欢学习美国俚语,并想立刻就去斯坦福大学学习。他逗她说:“等我到了那儿,你应该教我呀!”弘子尽力笑了笑,他真傻。他俩相差不到一岁,他俩是好朋友,她想象不出没有他该怎么活下去。她知道她的表亲家有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男孩。他十六岁,名叫健二,他们还有两个女儿。可她知道,谁也不能取代裕二在她心中的位置。快到港口时,她感到双腿颤抖,心都碎了。 他们很快找到了日本航运公司的航船的码头,名古屋九号客轮等在岸边。乘客陆续到达,送行的人可以一直走进船舱,上船后,人们寻找各自的船舱,他们周围的人谈笑风生。弘子的铺位在二等舱,她的父母感到很高兴,因为她和一位岁数较大的妇女同舱。她是美国人,已在日本学习了一年日本艺术,现在返回芝加哥。她愉快地与他们交谈,然后走到甲板上去找朋友。舱内只剩下弘子和父母,她看着父母,脸色苍白,她感到这种场合压抑、令她不安。正雄看出了她的恐慌心理。 “你必须非常勇敢才行,我的小姑娘,”他温柔地说。这时,裕二将箱子搬了进来,按照母亲告诉他的地方将它放好。“坚强些!在船上只能靠你自己。等到了美国,你就会和表叔一家人在一起了。” 正雄有意选择了一条开往圣弗朗西斯科的直达客轮,这样走虽然路程远些,但他们觉得这总比让她在火奴鲁鲁换船安全些。弘子对只身旅行感到紧张,她更不想独自上岸,她以前从未独自外出过,从未离开过家。现在,她却要从她熟悉的祖国走向遥远的地方。“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父亲安慰她说。她环顾船舱四周,船舱很小,令她恐惧不安。 “一年很快就会过去。” “是,父亲。”她鞠了一躬,心里默默地乞求他别送她走。她同意去美国仅仅是因为出于对父亲的尊敬。她宁可失去一切,也不愿意去加利福尼亚。像她母亲一样,她不理解去那儿对她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必须去。她知道出去了解世界很重要,但并不确切明白为什么。对她来说,呆在家里,与熟悉的人在一起似乎更好。事实上,她从未梦想成为一个现代的年轻人。可正雄却十分肯定,这次旅行会改变一切。 汽笛呜响,锣声敲起,提醒送客的人们下船,弘子也刚刚安顿下来。正雄认为这时下船正好。他从女儿的表情上看出,如果他们再呆下去,她就会永远也走不了了。她看上去很害怕,脸色苍白,让人觉得怪可怜的。她用颤抖的双手将日本航运公司班轮送给她的一束鲜花递给母亲,她母亲用同样颤抖的手接过,然后伸出双臂拥抱她,她们母女一句话也没说。铃声响了,正雄轻轻地碰了碰他妻子的肩膀,该下船了,他们得分手了。 弘子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出船舱。她身穿一件母亲送给她的蓝色和服,正雄让她带了西式服装,他认为,如果没有西式服装,她到了学校会后悔的。她以前从未穿过西式衣服,她和她妈妈一样,喜欢穿和服。但她还是带了一些西式衣服,因为父亲要求她带。 全家人站在甲板上。夏季的海温暖、宜人,是个旅行的好日子。当音乐奏响、汽球升空时,多数乘客都很兴奋。可弘子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一样,只能眼巴巴地站在甲板上,看着他们离开。 “照顾好自己,”秀美认真地提醒她,“与表亲在一起时帮帮他们。”她教导女儿时,她自己的眼中也充满了泪水,一想到弘子马上就要走了,难以忍受的心情涌上心头。“给我们写信……”她想告诉她别忘记他们,别在国外谈恋爱,别留在圣弗朗西斯科。可此时,她却只能看着她,怀念她还是小孩的年代,怀念她安安全全在京都家中的时光。弘子也只是看着母亲,泪流满面。 “照顾好自己,姐姐,顺便给克拉克·嘉宝带好。”裕二用英语关照她。弘子含着泪向他微笑。 “别总是追女孩。”她用日语逗他,又伸手拥抱他,拥抱她的父亲。但离开父亲才使她最为难过,因为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期望有多高,是他希望她去留学。 “别浪费时光,弘子。努力学习,睁大眼睛,看看世界。回来时告诉我们那儿的一切。” “我会的,爸爸。”她说,向他鞠躬,暗下决心,保证完成他所要求的一切。她会勇敢、聪明、好学,她将学到很多东西,回来时会讲满口流利的英语。可当她抬起头再次看他时,她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正雄紧紧地抱着女儿,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将她放开,最后一次拉住她的手。之后,他转过身去,带着妻子和儿子上岸去了。弘子怀着恐惧的心情看着他们离开。 她站在栏杆旁,向他们挥手告别,感到一生中从未这么孤独、绝望过,不知道在加利福尼亚会发生什么事情。 当他们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开始想念他们每一个人,想着他们对她是多么重要,心中祈盼一年快快结束。她在甲板上伫立了好几个小时,看着日本的群山慢慢远离而去,看着祖国消失在地平线上。 回到家中,裕二感到屋里空空荡荡。虽然姐姐弘子总是不声不响地做着她自己的事儿,帮母亲做家务,他却可以感觉到她就在身边。现在她走了,裕二心里孤独惆怅,他只能出去找朋友消除这种感觉。 正雄和秀美木然地站着,相互对视,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她是不是还太年轻,送她去加利福尼亚是否是个失误。正雄想得更多,此时,如果可能,他会将她带回家来,还会告诉她忘记圣安得鲁学院。但这时,秀美却信心十足,她知道他们做了应该做的,送她去留学很正确。她与正雄结婚时仅比弘子现在大一岁,弘子会学到很多东西,交很多朋友,然后会再回来。她在心里勾画着女儿在加利福尼亚的学习情形。正雄是对的,那是个不同的世界,是一个让她会知晓除传统之外很多东西的世界,一个插花、沏茶都变得不再重要的世界,那是个属于像弘子和裕二这样年轻人的世界。弘子已做好了准备,她将学到回来后所需的学问,这将是很好的一年。想到这儿,她转过头去看着丈夫,脸上浮现出微笑。 “你做得对。”她真诚地说,知道他也需要肯定。可此时,正雄却感到糟透了。他现在所能记起的,只是当他们匆匆走下跳板时,女儿眼中流露出的恐惧神情。 “怎么那么肯定?”他不高兴地问她,但同时却感激她这样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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