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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薄冰覆盖的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打烊。一盏灯啪嗒灭了。又灭了一盏。一个店门外的网状金属门哗啦啦地关上了,还哐嘟一声上了锁。一家面包房里的柜台后面,穿白围裙的老人正忙着沾湿手指头数当天的收据。他点起两英寸厚的钞票来就像洗扑克牌一样。我靠在玻璃上望着他,我可以很容易地把口袋弄个大鼓包,进去问他借点钱——不要全部的;只是借一点。我可以把这老头的地址记下来,等日后政府开始就我的申请提出动议时,我便马上用匿名信方式把钱还给他。他忽然不数钱了。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赶忙把钱放回收款机里,锁住了前门。

  是呀,他肯定是那么想的,有贼,我笑我自己,然后决定离开这个地区上布朗克斯,从那里搭车会容易一些……上帝啊,我怎么又饿了。好像你是个大饭囊,越喂它它就越贪婪。倘若我没有跟伯尼吃那顿午餐,我沉重地踏上通往高架铁路的台阶时心想,我的肚子很可能已经进入麻木之后的极乐状态。现在可好,我不得不跟这个愤怒咆哮的小畜生抗争。

  啊,古伯斯威尔,我们回来了,我一边想一边转动旋转闸门,检票站的服务员喊我回去,我装聋不理睬他。

  我嘴里喃喃自语,同时在候车站台上来回踱步以免冻僵。不久一辆车嘶鸣着开进站尖叫一声停了下来。快,我跳上车。高峰时间已过。尽管车上人还是不少,我仍可以在这通风良好的车厢里择席而坐。椅子上就我一个人,过道对面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正在打鼾,他身穿一套条子套装,结一条艳丽的领带。

  火车开出的头几站里我一会儿抬头瞧瞧广告,一会儿研究一下这个吃得胖胖的先生的猪头脸。他大声地打着呼噜,还时不时地在梦中皱一皱眉头。接下来我也合上眼睛想打个盹。可是我的心里很乱,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像有一窝蜜蜂在嗡嗡叫。我不知道今夜能不能搭上顺路车。即使能搭上,如果他把我在离家50英里的地方放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这样的天气可不适合在没有帐篷的条件下野外露宿……

  我睁开眼睛,嘴里哼着,吹着口哨,身体不停地扭动,冻僵的脚指头也在试着活动。火车在曼哈顿下城穿行,接着慢慢地爬上市区中心。我把目光移回过道时,看见那位衣冠楚楚的人仍在打盹。会不会坐过站呀,我茫然地在想,这时火车没有报站就驶进了布朗克斯……布朗克斯,我任凭思想无边无际地翻腾;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不太远……就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最初的短暂但对发育至关重要的几个月……就是在这里,我吸吮了年轻母亲的发了酸的乳汁,而我的爹那时正试图弄清楚怎样才能当上著名的医生,一会儿又想怎样才能当上大官,再过一会儿又想怎样会成为身无分文的难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个小人物……依然是在这里,他得到了令人痛苦不堪的消息,他从此再也没能从中解脱出来:在波兰,他的母亲和两个姐妹,即我的祖母和姑姑,企图追上他但没有追上,结果在一个广场上被机关枪扫中,而那些主动出卖他们的当地农民看到她们的结局后吓得目瞪口呆。波兰农民。索斯基一家。父亲,我正想着,抬头恰恰看见一个瘦瘦的长满脓包的年轻人腾地一下子坐在了那熟睡着的人旁边。这个小伙子苍白的脸很长,双手瘦骨嶙峋。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注意到他的,可是现在车内很空。然而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是一个人怎么会留着两边长长的空座位不坐却偏偏挤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坐。

  我正要排除这一疑问,忽然看见这个又瘦又丑的家伙正把他瘦长的手指伸向那位老人的后兜。我大吃一惊,使劲瞪着这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他厚颜无耻地把钱包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往钱包里瞅了一眼,然后才放进自己的口袋,那镇静劲儿简直让你无法想象。

  好一段时间我坐在椅子里几乎不会动了,心也快跳了出来,怎么也不相信我的所见。车厢照明很好,又有二十多位乘客,这个家伙居然成功地拿到了那个人的钱包。我依然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想也许我的眼睛在捉弄我?也许他是从椅子后边拣起他自己掉的东西?也许那是他的钱包?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的奇特之处。也许他仅仅——?不!他的确偷了那个倒霉的钱包!而且当着我的面,想到此我恼羞成怒,我的正义感被激怒了。这里发生了某种事情,不仅仅是偷钱,而是某种事情,它使我震惊,引起我的反感。某种事情——我他妈的要知道是什么事倒好了——它激怒了我,迫使我采取行动。可是我该怎么做?大声嚷嚷?……那无济于事……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坐着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在心中斗争着。这时那个家伙慢慢地站起来缓步走到我坐的地方低下头冲我狞笑。

  我抬头看了看那张尖瘦的长脸,心想他没准带着刀呢。他是急需食物还是毒品呢?也许他的家人正在挨饿?也许。也许。也许。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坐着眼睁睁让这个小无赖偷了钱之后大摇大摆地脱身而去。

  那个笨蛋正顶着门一抖一抖地站着。我悄悄地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就是它,”我说着用手指指他藏钱包的地方,眼睛好好地瞄着他,一旦他有什么动作我好及时躲闪。

  “什么事儿,伙计?”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他一笑露出一排烂牙,在这一瞬间我又在想,他或许跟我一样穷。

  “我见你拿那个钱包了。”

  “滚开,伙计,听见没有?”他大吼一声,脸上的狞笑变成难堪和阴险。

  “把它还回去。”我伸张正义地说。这时候火车正减速,即将停下来。“你听见我说什么了。跟我来!”我义正词严地用一个指头指着他说。

  他紧张地环视一下周围,身子往后退去用力顶着车门,这时车停了。

  车门开了。

  “把它拿来!”我威胁说。

  “你想要?给你!”他说着跳出了门,很快地从钱包里抽出钱,然后把空钱包扔给我,调转身飞也似地朝出口跑去。

  门又关上了,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手中拿着那个人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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