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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第五十二章

  莱斯里·斯鲁特在乔治城他的那套古老公寓房间里一觉醒来,穿上一条旧裤子,再取出挂在壁橱里的花呢大衣穿上——为了不让三房客占用,所以壁橱是锁着的。然后便像他已经做过上千次的那样,在密不通风的小厨房里烤面包,烧咖啡。他一如往常拎着那只饱鼓鼓的、塞满公文的旧公事皮包,迎着司空见惯的华盛顿仲冬天气,步行到国务院去;阴云低沉,寒风袭人,天空随时可能降下雪来。

  他这时的感觉就像久病初愈,才恢复正常生活一样。宾夕法尼西大街这一段的景象、声音和气味,往常一向平庸单调,现在对他说来却都是美好可爱的。他身旁走过的行人全都是美国人,都要盯着他那顶俄国毛皮帽子看看,这使他得意扬扬;如果是在莫斯科或是伯尔尼,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他回到家里了,他用不着提心吊胆了。他现在才发现,自从德国开始向莫斯科进犯以来,他就从未舒舒服服地透过一口气。即使是在伯尔尼,脚下的人行道似乎也随着近在咫尺的德国人的军靴响声而颤动不已。但是现在,德国人已经不是只有一座阿尔卑斯山之隔,而是远在重洋之外;大西洋上的狂风怒号,向着那另一个大陆上丧魂落魄的人们发出一声声冷酷无情的咆哮。

  国务院大厦正面的那一长列小圆柱此时此刻在斯鲁特眼里也不再显得丑陋不堪,而是奇巧朴实,亲切可爱;它是美国式建筑的一个怪物,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里面带枪警卫拦住他,他不得不掏出一张赛璐珞通行证。这是他在华盛顿和这场战争发生的第一次小接触。他在和维希打交道的主管人办公室里停下,看一看那份被困在卢尔德的大约二百五十名美国人的机密名单,其中大部分都是外交官和领事馆人员。

  哈默,弗莱德里克,公谊会难民委员会

  亨利,娜塔丽太太,新闻记者

  霍利斯顿,查尔斯,副领事

  杰斯特罗,埃伦博士,新闻记者

  还在那儿;名单里没有她初生婴儿的名字,但愿这是个疏忽,就像伦敦大使馆那份名单一样。

  “啊,你来啦。”欧洲事务司司长站起来说,一面带着有点古怪的兴奋神情仔细打量斯鲁特。平时他是个冷漠迟钝的职业外交官,甚至几年前他们有一次一起打轮式网球时,他也照样是那么冷漠沉静。他穿着衬衫,隔着办公桌握手时露出了已经开始有点发福的肚子。握手时他的手有点汗湿,也有点发颤。“你看看这份东西。”他递给斯鲁特一份两页打字文稿,上面有红笔划的几道杠杠。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未定稿)

  同盟国家关于德国反犹暴行的联合声明

  “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什么?是一小桶炸药,已经批准了的正式文件,马上就公布。我们日日夜夜搞了一个星期。全是在我们这儿敲定的,现在就等白厅和俄国人来电认可,然后在莫斯科、伦敦和华盛顿同时公布。快的话也许就在明天。”

  “我的天啦。‘狐狸’,发展得真快!”

  国务院的人一向把这位司长叫作“狐狸”。这是他在耶鲁大学读书时的绰号。斯鲁特首次和他相遇时只当他是大学秘密社团里的一个校友。当时的“狐狸”戴维斯还是个无忧无虑、稍带矜持、风流潇洒的人物,刚从巴黎奉调回国的职业外交官。可现在,他和那些在国务院走廊里走进走出的身穿整套灰衣灰裤的官儿们已经完全一样: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脸,灰色的性格。

  “对,真是一个大突破。”

  “看来我这次横渡大洋是多此一举了。”

  “一点也不,你带着这些材料回来”——“狐狸”用大拇指戳了一下斯鲁特放在办公桌上的皮包说——“这桩事情本身就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我们从塔特尔的备忘录里知道你带的是些什么材料。你是起了作用的。再说这儿也需要你。看一下这份东西吧,莱斯里。”

  斯鲁特在一张硬椅子上坐下,点起一支烟,专心看起来。“狐狸”旧习未改,照样咬着下唇,伏案处理函件。“狐狸”同样也注意到斯鲁特还是依然故我,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文件背后敲着鼓点;他还看出了斯鲁特面色发黄,额上已经像老头子一样露出了皱纹。

  联合王国女皇陛下政府:苏联政府和合众国政府注意到来自欧洲的报告令人无可置疑地深信,德国当局不满足于在他野蛮统治所及的各国领土内剥夺犹太族人民最起码的人权,现在正将希特勒多次重复的欲将欧洲犹太民族灭绝的愿望付诸实现。犹太人正在骇人听闻的恐怖和野蛮的条件下,不分男女老幼,从各国运往东欧。在已经被变成是纳粹主要屠宰场的波兰,除了战争工业所需要的少数高度熟练工人以外,所有犹太人都已被有计划地从犹太人居住区驱赶净尽。凡是被带走的人,从此便无下落。有劳动力的人正在劳动营被慢性奴役致死。老弱病残者或被弃之不顾,任其冻饿致死,或被集体处决,惨遭蓄意杀戮。

  联合王国陛下政府、苏联政府和合众国政府以无比强烈的措词谴责这一残酷无比的灭绝政策。它们宣布,此类事件只能增强爱好和平的各国人民推翻希特勒野蛮暴政的决心。它们重申它们的庄严决心,务与其他同盟国家政府确保,凡对此种罪行负有责任者将难逃惩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它们将采取必要的实际措施。

  斯鲁特把文件往办公桌上一丢,问道:“这些杠杠是谁划的?”

  “怎么啦?”

  “整篇东西都给阉割了。你能改回来吗?”

  “莱斯,就它现在的措辞看,已经是一份非常激烈的文件了。”

  “但是这些删改是恶意的外科手术。‘无可置疑地深信’,这是说我们政府相信确有其事。为什么把它删掉?‘不分男女老幼’,这是关键所在。这些德国人正成批成批地杀害妇孺。不论是谁都会对此作出反应!否则,这不过是件仅仅和‘犹太人’有关的事罢了。远在天边的大胡子犹太佬。谁在乎?”

  “狐狸”的表情尴尬。“这样说未免言之过甚。可不是,你准是太累了,而且,我看还有点儿偏激,同时——”

  “告诉我,‘狐狸’,是谁删改的?英国人?还是俄国人?我们能不能再争一争?”

  “这些删改都是我们这儿二楼搞的。”两道严肃的目光相遇。“为了这个我已经和他们争得够凶了,我的朋友。我把好些别的删改意见都顶掉了。这个声明会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引起一场爆炸,莱斯里。要三国政府就措辞达成一致意见,简直是件活受罪的差使,最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就算了不起了。”

  斯鲁特咬住一个手指关节。“好吧。那我们用什么东西支持这份声明呢?”他拍拍自己的公文包。“我能不能从这里面选些材料出来作为这份声明的附件发表?都是过硬的证据。要不了几个小时,我就能拼凑出一份重磅炮弹的摘录汇编材料。”

  “不,不,不。”“狐狸”急忙摇头。“那我们又非得一一电告伦敦和莫斯科不可。再来一场辩论,可又得花上几个星期。”

  “‘狐狸’,没有证明材料,这份声明不过是一张宣传招贴。一篇官样文章。新闻界肯定会这么看。跟戈培尔炮制出来的东西相比,那至多不过是块松泡泡的牛奶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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