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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当我获知他已牺牲(这时我们已经返回港口)之后,我拆开了它。这里面有一张他的款项清单。杰妮丝是无需担心的,但是他也并非指靠他的阔丈人。他已安排好把你母亲遗留给他的信托款子过户给她,还有一笔保险金足以保证维克的教育费用。这是怎么回事呢?战役开始之前,他信心十足,高高兴兴。我知道他预期要打完这一仗回来。然而他又作了这一番准备。现在还好像就在我的眼前,站在我舱房的门口,一只手扶着舱门顶板,一只脚踩着舱门的拦板,带着他那随和的笑容,冲着我说:“如果您太忙,不能见我,请告诉我。”太忙!上帝原谅我,如果我竟给他这样的印象。我生平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和华伦谈话。其实也只是端详他一番而已,说不上是谈话。

  从你上次来信到现在已经有些时候,梅德琳怕有半年没写信了。所以我有隔膜之感,也不知何以向你进言。如果你能和她同在纽约逗留若干时日,也许不无好处。姑娘需要有人陪伴,而你一个人住在华盛顿家里,现在也不是时候。杰妮丝举止端淑,但是她受的打击非同小可。拜伦很可能会一如往常地把他的感情掩藏起来,但是我倒为他担心。他是一向崇拜华伦的。

  我刚才写毕我舰的作战报告。这份报告只有一张纸。我们没开过一炮,没见到一只敌舰。华伦想必是三天之内执行了十二次搜索和攻击的飞行任务。他和几百名跟他一样的青年人挑起了这一场胜仗的重担。我什么也没干。

  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角色说过,“人人都欠上帝一个死。”就算我们能把时光退回到一九三九年三月的那个雨夜,他刚从“莫纳根号”休假回来,告诉我们他已报名参加飞行训练——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毫不张扬,让我们面对一个既成事实——就算我们当时便已知道日后会发生的事,我们又怎能有两样的做法呢?他生为军人的儿子。男孩子总爱学爸爸的样。他选择了海军里最好的部门,最有效地努力杀敌的部门;他无疑已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不论在哪一兵种里,或哪个战场上,一举予敌重创,为国立功,贡献在他之上的人是不会有多少的。如今,他正是求仁得仁。他的一生是成功的,尽责的,完整的。我需要相信这一点,而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也确实如此相信。

  然而可惜啊,华伦可能会有多好的前程!我是一个已知数。像我这样的四条杠有上千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我已经有了家庭;你也许会说我已经是一个在世上生活过来的人了。华化可能会有的前程,我怎能比得上呢?

  千真万确,华伦是一去不回了。他不会有任何身后的声名。战争结束以后,谁都不会记得那些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人。人们将把海军将领的英名,甚至把那几次拯救了我们祖国的战役,忘记得一干二净。我现在就已感到,不管当前传来多少次失利的消息,我们终究要打赢这场战争。日本人在中途岛惨败之后将要一蹶不振,希特勒休想凭他自己的力量踏平全球。我们的儿子在这次扭转全局的战役中出了力。他在关键的时刻处身在关键的所在。他豁出性命,投身进去,尽到了一个战士的责任。我为他感到骄傲。我将永远不会失去这份自豪感。只要我一息尚存,便有我对他的怀念。

  别的事情都等下次信中再说。上帝保佑你平安顺利。

  爱你的,

  帕格

  罗达穿了一件绸浴衣从她的房间出来,对拜伦说:“这封信写得真好,是不是?”拜伦没吭声。他坐着抽雪茄,两眼呆望,面容黯然,信纸摊在膝盖上面。见他如此沉默和这副神色,她也心里不安,便跟他说点高兴话,同时对着一面大镜子梳理头发。“我把它保存着。我保存着所有的东西——电报,海军部长的信,所有的其他信件,还有金星母亲会的请柬和《华盛顿先驱报》登的新闻。这篇报道表扬得可好呐。嗳,这儿又是个什么招待会呀,拜伦?难道她不是在给休·克里弗兰工作了吗?我全给闹糊涂了,还有——哎哟,这头发真是见鬼!光线不好,也没时间,我也顾不上了,随便吧。”

  “她还在给他干。这个招待会是另一回事儿,这她是尽义务的活动。”拜伦站起来,咖啡桌上有一叠红黄套印的通知,他拿了张递给她。“先吃冷餐,然后开始热闹的场面。”

  争取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美国委员会

  好莱坞分会

  举办

  特大群众大会

  地点:好莱坞圆形露天会场

  下面是一长排按字母排列的出席人士的名单,有电影明星、制片人、导演、作家。

  “我的老天!这么强的明星阵容。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也在这儿!你瞧,这可全是了不起的人物呐,不是吗,拜伦?‘梅德琳·亨利,节目协调人!’好家伙!想不到这丫头果真够得上是个名流了。”

  梅德琳正好冲了进来。“噢,妈妈!”这一声叫喊的深切感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紧紧拥抱,使母女俩心头共同的悲哀产生了交流。她穿了件深色的宽肩衣裳,深色的头发梳得雅致入时,说话疾如旋风。“你来了,我真高兴!唉呀,我本来希望你们都准备好了,可是我得马上就走,我想,然后再叫休的汽车回来接你们。哦,上帝呐,有那么多话要讲,是吗,妈!这次聚餐活动今晚可以全部结束,多谢老天,然后我好喘一口气了。”

  “亲爱的,我们不认识这些人,我也累了,又没衣服——”

  “妈妈,你们俩都得来。塔茨伯利父女俩也坐在你们的包厢里。他们是为了和你会面,所以才留下来的。他们不参加宴会,但是你可以会见所有的电影明星。哈里·汤姆林的家里,在乐瞰山上,别提那地方有多美了。他经营电影业,在同行中要数他第一。随便你穿什么!你总该有套黑衣服吧。”

  “我一路来火车上全是穿的这一套,不过——”罗达没把话说完,就上隔壁房间去了。

  拜伦指着那一叠通知。“梅德,这不是共产党的活动吗?”

  “好哥哥,没那么回事儿。全好莱坞都参加了。这是家喻户晓的运动。现在真跟希特勒打仗的就是苏联一家,打死的也全是他们。我们需要一个第二战场,我们非要大叫大嚷不可。人人都知道丘吉尔最恨布尔什维克,他想按兵不动,让苏联去跟德国人单独作战,让它打得精疲力竭。”

  “人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天哪,拜伦,你看看报纸去。好吧,我们别辩论了,好哥哥,这件事情不值得辩论。我参加这个活动是因为我觉得它好玩,它也确实好玩得要命。我结识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不想永远当个给休·克里弗兰买点心的小把戏。”

  “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

  梅德琳在跟一个她称之为“亲爱的莱尼 ”的男人通电话,讲话絮叨聒耳,说的都是关于开大会的事,罗达跨着大步进来,同时还在扣上衣的钮子。“我们走吧。谁都不会注意到我。我这副样子就像是什么人家从老远乡下来了个穷姑妈。”

  哈里·汤姆林的住宅有大片茂密的红杉,玻璃覆盖的石板平台上面修了一个蓝瓷砖铺砌的大游泳池。一条陡峭得叫人魂飞魄散的水泥车道直上一道峡谷。住宅就高踞在车道的顶端,有俯瞰洛杉矶的瑰丽景色。现在这个时刻,只见洛杉矶宛如一座沉浸在棕色湖底的城市,在水下闪烁发亮。梅德琳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站在门口的一个人,她自己便在笑语喧哗的宾客丛中消失不见了。门口那人名叫利奥那德·斯普雷雷根,担任大会的主席,据梅德琳说,他有两部电影剧本得过学院奖。罗达明白了,她根本无需为服装操心;斯普雷雷根没打领带,桔黄衬衫的领子翻在黑白格子布上装外面。梅德琳又一股风似地走近他们身边,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这个明星、那个明星,这些明星全都彬彬有礼。罗达暗暗吃惊,他们全都显得出奇地瘪下去了,现在他们都是人寰众生,而不是映射在银幕上的放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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