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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罗达和巴穆·柯比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爵士乐响亮地奏着。一对对舞伴从他们身边过去,有时候向罗达打着招呼:“好畅快的一个舞会!亲爱的,太好了。”当柯比把还剩下一半、越来越冷的盘子推开的时候,她正微笑着向朝她打招呼的人挥手呢。“那么,我明天七点就去纽约。我最好回去睡了。宴会好极了,音乐会也很出色。罗达,谢谢你。”

  “巴穆,我还得呆上半个来小时。”柯比的脸是呆板的。他那棕色的大眼睛显得疏远而忧郁。罗达说:“你去伦敦之前,我还能见到你吗?”

  “恐怕不能了。”

  她用一种机警、探索的眼神望着他,从容不迫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陪你出去。”

  在拥挤的前厅里,罗达在一面全身的穿衣镜前停下来,梳理着头发,不时地从镜中瞥上柯比一眼。她用一种极其随便的闲谈语调说:“很抱歉,我原想帕格一回来就把话同他说了。可是调了这个新差事以来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他回家以后感到那么松快,我实在说不出口。没有旁的缘故。”柯比带着冰冷的神情点了点头。

  她接着说下去:“好吧。后来又发生了这档子事:拜伦在里斯本娶了这个姑娘。为这件事我们俩好多日子才平静下来,可是紧接着那档子事,杰妮丝又来了,大着个肚子什么的,我指的是眼看就要第一次当爷爷奶奶了——亲爱的,你只能让我来选择适当的时机。不管怎么说,这可不容易啊。”

  “罗达,你和帕格之间有许多东西把你们拴在一起,我充分了解这一点。”她回过身来直直地望着他,然后又继续梳理起头发来。

  “我们之间有吗?”

  他朝着她那映在镜中的身影皱了皱眉头说:“今晚上我心里很不舒服。罗达,我确实很想再结一次婚。对这一点,我从来没象在你的晚宴上那么强烈地感到过。”

  “巴穆,看在老天的面上,别给我下最后通牒。我是催不得的。”罗达转过身来对着他,说得很快,同时朝前厅四下里扫了一眼,向一个穿桔黄色缎子长裙礼服从她身边飕飕走过的女人笑了笑。“要不然,亲爱的,随你怎么办都好。你为什么不带一个英国妻子回来?你会发现那边有成打的标致女人急于仰慕你,她们也愿意到美国来。”

  “我不会带个英国妻子回来的。”他握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忽然微笑了。“天哪,今晚上你有多么漂亮!你的晚宴多么好,这个舞会又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成功。你真是会办事情的人。我估计我不会在五月以前回来的。这段时间应该尽够了吧。你知道是够的。再见吧。”

  罗达回到舞会上,心里踏实多了。最后的一刹那澄清了气氛。五月以前她的戏法还可以变下去。

  帕米拉·塔茨伯利戴着猫头鹰式的黑边眼镜,穿着淡紫色晚礼服,梳着别致的发式,正在打字机上咔嗒咔嗒地打着,打字机用一只台灯照着——那间寒伧、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的其余部分是半暗的。门上有人敲了一声。

  “哎呀,来得真快!”她开了门。来的是维克多·亨利。他戴着棕毡帽,穿了棕色大衣,提着一只放寝具的帆布手提箱。她走到小桌跟前,桌上有一只耐热玻璃咖啡壶在一堆纸张、小册子和技术书中间冒着热气。“我记得你要放糖,不加牛奶。”

  “好记性。”

  她倒了两杯咖啡,然后就在打字机旁的一把转椅上坐下了。他们啜饮着咖啡,在灯光下对望着。

  “你这样子太不伦不类了,”帕格·亨利说。

  “啊,我知道。但是他明天早晨八点就要,”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要末今晚把它打出来,要末我就得明天早晨五点爬起来。我不困。我一点儿也不想跳舞或者去填肚皮。”

  “你在搞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敢说你对这个比我知道的多得多。关于登陆艇的附录。”

  “噢,那个呀。倒是个不坏的文件呃?”

  “读起来简直纯粹象是个梦想。美国真能在一九四三年以前改进所有那些设计、建造成千艘那样的机器吗?”

  “我们能够,但是我没有理由相信我们会这样做。你所打的并不是个行动命令,那只是个计划。”

  他很喜欢在这个又小又沉闷、光线很暗的房间里单独和她相处。帕米拉那套正式赴宴穿的半裸的服装虽然和这里的环境很不相称,却更强烈地使他感到可爱:就好象一束紫罗兰放在一叠油印的备忘录上一样。他粗着嗓子说:“台德·伽拉德有什么消息?”

  “我昨天刚接到他的少校写来的一封信。说来话长。要点是:和他同在一个医院里的三名皇家空军的俘虏逃跑了。他们往海边逃,遇救被送回国去了。台德原定也跟他们一道逃跑的。可是在你那次访问之后,给了他个单人房,同时受到特别监视。所以他没能跑成。他们认为眼下已经用船把他送往德国、放到关皇家空军的俘虏营里去了。这是大致的经过。他们给他的待遇一定不会坏的,原因很简单:我们手里关着这么多德国空军驾驶员。不过你可以明白,目前我为什么不特别想去参加什么讲究的晚餐和舞会。”

  维克多·亨利朝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这么说来,他没能逃出来是由于我的缘故。”

  “你说到哪里去了。”

  “不,那是事实。你知道,在我向德国空军谈到他之前,我曾经犹豫过。我估计会引起对他的注意,给他个特殊地位。我当时就拿不准对他是有利还是不利。有时候最好还是让事情水到渠成。”

  “然而是我叫你去尽量打听他情况的呀。”

  “对,是你叫我这样做的。”

  “你使我心里少受了两个月的折磨。”

  他说:“反正事情已经这么做了。现在你知道他还活着,这还是重要的。帕姆,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好,我想我得走了。”

  “去哪儿?”他带着吃惊的苦笑说:“你应该明白这是问不得的。”

  “是机密你就尽可以叫我别问下去。不是出国吧?”他指了指那小手提箱。“没有可能。”

  “因为我们这儿很快就要结束了,”她说。“那样的话,我也许就会很长一个时期见不到你的面了。”

  帕格朝前弯了弯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攥着双手。对于把从不告诉他妻子的事透露给帕米拉,他并不很犹豫。她毕竟和他差不多同样了解内情。“帕姆,总统好几个星期以来鼻窦的情形一直不好。最近他又在发烧。这场《租借法案》的风波也无助于他的病情。他要坐火车去海德公园①休息几天,严格静养。我被派去陪他坐火车。这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一直以为——并且希望——他把我忘掉了。”

  ①在纽约市附近,是罗斯福的故乡。

  她笑了。“忘掉你可不那么容易。你知道你在轰炸机司令部里是个传奇性的人物。一个美国海军军官,只为了寻开心,竟坐上一架威灵顿往柏林的高射炮射程里飞。”

  “那回可真逗,”帕格说。“整个飞行中我都是蹲在机舱里,紧闭着眼睛,用指头堵着耳朵。至今,一想起那回万一给打下来活捉了去,我还打哆嗦呢!美国驻柏林的海军武官坐在一架英国的轰炸机里在德国天空上飞!我的上帝,你为那趟可生了我的气哩。”

  “我确实挺生气。”

  帕格站起来,扣上大衣。“谢谢你的咖啡。自从我为了穿军服把咖啡戒掉以来,我总想喝它。”

  “今天的晚宴好极了。维克多,你太太实在了不起。她真能干。她把那只汤盆往半空里一抄,象个魔术师,而且她那么漂亮。”

  “罗达是不错。谁也用不着向我吹捧她。”帕米拉戴上眼镜,往打字机里换了张纸。

  “那么,再见吧,”帕格说,然后窘促地补上一句:“也许你回国之前我还见得到你吧。”

  “那可好啦。”她正斜眼望着打字机旁边一张写得很潦草的纸。“你知道,我很想念你,在这儿比在伦敦更想你。”

  这些话帕米拉是用她那种独特的安详神情顺口说出来的。维克多·亨利已经把手放到门把上了,他停了停,咳了一声。“哦,罗达也这么抱怨。我总是埋头在自己的工作里。”

  “啊,我明白,”她抬起头来,镜片后面那对发亮的眼睛坦率地望着他。“那么,亨利上校,你不想让总统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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