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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拜伦吃过晚饭就出去,到早晨两点才回家。帕格一夜没睡,他在书房工作,并且担心儿子。他儿子轻松愉快地告诉

  他,说是跟另外几个美国人听歌剧去了。他挟着一本新版《我的奋斗》的英译本。第二天帕格离家的时候,拜伦已经穿好衣服起来了。他穿着一件绒线衫,一条运动裤,在后门口散步,喝咖啡,看《我的奋斗》。晚上七点父亲发现儿子还在原来的地方,坐在那张椅子上,喝冰威士忌苏打水。他完全陶醉在放在膝上的那本厚厚的书里了。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懒洋洋地跟父亲打了个招呼。帕格说:“你的报告开始写了吗?”

  “我就开始写,爸爸。嘿,这本书可真有意思。您看过吗?”

  “看过,可是我并没觉得有意思。其实看上五十页也就完全清楚了。可是,我想我应该看完,就只好硬着头皮把它看完了。”拜伦摇摇头。“实在太好了,”他说着翻了一页。

  夜里拜伦又出去了,很晚才回来,和衣躺下,这是帕格娇纵出来的老习惯。约莫十一点拜伦醒来,发现自己衣服已经脱了,躺在被窝里,衣服搭在一张椅子上,上边摆着一张字条,写道:快把你那份该死的报告写出来。

  当天下午,拜伦正挟着《我的奋斗》在选帝侯大道闲逛,莱斯里·斯鲁特突然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斯鲁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啊呀,你原来在这里!太幸运了。我正想办法找你。你打不打算跟我们回美国去?我们星期四有飞机。”

  “我还不一定。吃点咖啡、点心,怎么样?咱们来当一对柏林人吧。”

  斯鲁特噘起嘴。“老实说,我还没吃午饭呢。好吧。你为什么看这种荒唐书?”

  “我觉得这本书了不起。”

  “了不起!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评论。”

  他们在人行道上的一家大咖啡馆的桌旁坐定,桌椅之间的空地上种着一丛丛鲜花,一支铜管乐队在阳光下演奏着欢快的华尔兹舞曲。

  “我的天,瞧瞧这生活,”当一个侍者满面笑容,向他们鞠躬的时候,他们一边吩咐侍者,拜伦一边说。“你看见这些漂亮、有礼貌、诚恳、幽默而又愉快的柏林人了吧?你可曾见到过比这更美好的城市?多么干净!你看那些优美的雕像,巴洛克式建筑,还有那杰出的剧院,以及第一流的现代化的新剧院,瞧瞧这些花园、树木,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象这样苍翠而又整洁的城市!柏林宛如建筑在一片林海之中。运河纵横,多么雅致的小船,你看见那只拖船了吗?还有桥底下它那尖尖的烟囱?太迷人了。但是,正是这些可爱的人刚刚在波兰狂轰滥炸,用机枪从空中扫射居民,我留下的伤疤就是证明,正是他们把一座和柏林同样美丽的城市夷为平地。你也许会说,这叫人不能理解。”

  斯鲁特摇摇头,微微一笑。“战争时期,前后方的对比总是非常悬殊的。毫无疑问,当拿破仑在国外进行屠杀的时候,巴黎的妩媚依旧不减当年。”

  “斯鲁特,你不能不承认德国人很奇怪。”

  “是啊,德国人确实奇怪。”

  “因此我才看这本书,为了对他们有更形象的了解。这本书是他们的领袖写的。现在看起来,写这本书的人简直是个疯子。他说,犹太人正在秘密地毁灭世界。这就是他的中心思想。他认为犹太人既是资本主义者,又是布尔什维克,他们阴谋毁灭日耳曼民族,但只有日耳曼人才真正应该统治世界。看来,他将成为独裁者,把犹太人赶走,摧毁法国,占领半个布尔什维克俄国,以便为德国取得更多的生存空间。我理解得对吗?”

  “有点简单化,不过也相当不错了。”斯鲁特颇感兴趣,但他朝附近的几张桌子瞟了一眼,显得有些不自然。

  “那好。这些可爱的柏林人喜欢这个家伙。对吧?他们投他的票,跟他走,向他致敬,向他欢呼。不是吗?这是怎么回事?这难道不奇怪吗?他怎么成了他们的领袖?他们难道没有读过他写的那本书吗?他们怎么没有把他送进疯人院去?他们难道没有精神病院吗?要是不把这个家伙送进疯人院,那该送什么人呢?”

  斯鲁特一边装烟斗,一边朝他周围的人张望。他发现没有人偷听,才放下心来,然后小声说:“你难道现在才发现阿道夫·希特勒的疯病吗?”

  “我被一个德国人在脑袋上打了一枪,这才引起我的注意。”

  “你从《我的奋斗》里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那只是茶壶里冒的气泡,浅薄得很。”

  “那你了解希特勒和德国人吗?”

  斯鲁特点燃烟斗,朝空中凝视了好几秒钟,然后露出学究式的谦逊的微笑说:“我有一种看法,这是经过一番研究得出的结论。”

  “能讲给我听听吗?我很感兴趣。”

  “说来可就话长了,拜伦,而且很复杂。”斯鲁特又朝四下看了看。“另外找时间,换个地方讲吧,现在……”

  “那你能告诉我该读哪些书吗?”

  “你当真要看?你一定会觉得很枯燥。”

  “凡你推荐的书,我一定都看。”

  “那好,把你那本书给我。”

  斯鲁特在《我的奋斗》一书的扉页上,用波兰出产的紫墨水开列了一张作者和书名的名单,整整齐齐的斜体字写满了一页。拜伦顺着名单溜了一遍,心里不觉一沉,这些条顿作家都是他没有听说过的,接着是晦涩的书名,有些举了两本书:费希特、史雷格尔、阿恩特、雅恩、鲁斯、弗里斯、门采尔、特赖赤克、默勒、范·登·布鲁克、拉加德、朗本、施彭格勒……

  名单上有几个名字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现代文明史课程时碰到过的,此刻象灰色面团里的一粒粒葡萄干似的映入他的眼帘:马丁·路德、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他记得这门课最头痛,象天书一样。他从跟他要好的同学那儿弄来一本揉得又破又脏的课堂笔记,临时抱佛脚啃了一个通宵,考试成绩得了个“D—”。

  斯鲁特用力划了一道线,又加了许多同样生僻的作家的名字:赞塔雅那、曼、维布仑、勒南、海涅、柯尔奈、劳希宁。

  “这道线以下都是评论家,”他一边写一边说。“这道线以上是希特勒的一些德国先驱。我想你必须先了解这些人,然后才能了解他。”拜伦阴沉地说:“是吗?这些哲学家也需要了解?黑格尔、叔本华也要了解?为什么?连马丁·路德也要了解,干什么?”

  斯鲁特相当得意地望着这张名单,又添了一两个名字,一边用力把烟斗吸得咝咝直响。“我认为希特勒和他的纳粹主义是从德国文化的核心中产生的,也许是一个肿瘤,但却是德国特有的症状。这是某些有见识的人说服我持有这种见解的。他们坚持只要具备同样的条件,任何地方都会产生这种情况;比如,在一次重要的战争中失败、条件苛刻的和约、毁灭性的通货膨胀、大批失业、共产主义日益增长、无政府主义的

  泛滥等等,都将导致盅惑者出现和产生恐怖统治。不过我……”

  侍者走过来,在他送上食物的时候,斯鲁特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这位外交官一边喝咖啡,一边吃点心,他一直目送侍者消失在视线以外,才用很低的声音继续他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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