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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年轻人接过那本厚书,犹豫不决地翻阅着。“不。我想试试。谢谢您。”

  “哦,你想试试,是不是?虽然你说你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为什么?”

  “嗯,为了钱,也为了呆在您身边。”这倒是实话,只是他隐瞒了第三个主要原因:为了娜塔丽·杰斯特罗。

  杰斯特罗装出很严肃的样子,随后噗哧笑了出来,“咱们试试吧。”

  他父母后来收到的那封信——他在信里谈到那个姑娘,结果引起维克多·亨利写了那封颇有分量的回信——的确很容易使人误解,虽说这并非写信人的本意。倒是有人在恋爱,但娜塔丽的情人是莱斯里·斯鲁特。他每星期来两、三封信,都是外交部那种又长又厚的白信封,信封上是棕色墨水写的细长字体,印着“免费递送”字样的地方贴着邮票。拜伦一看到这些信封就觉得讨厌。

  他每天有好几个钟头和她一起呆在二层楼大房间里,那是杰斯特罗的主要图书室。她的办公桌就放在那里。她回复信件,用打字机抄打原稿,跟意大利女人一起管理家务。拜伦坐在图书室的长桌旁边工作,阅读有关君士坦丁的材料,核对事实,画几张关于君士坦丁大帝领导下重要战役的地图。只要他一抬起眼睛,就可以看到那张伏案工作的光滑的脸,美丽的颧骨上面照射着阳光,如果在阴雨天,就照射着灯光。他也可以经常看到那双穿着丝袜的美丽的长腿。娜塔丽身穿深褐色的羊毛衣服,跟他打交道时总是一本正经。斯鲁特离开以后,她几乎不擦脂粉,把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大髻,跟拜伦谈话时态度直率而冷淡。可是他的痴情反而扎了根,而且与日俱增。

  他在遇见她之前,有好几个月没跟美国姑娘交往了,现在他们天天见面,这个四壁是书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一连好几小时呆在一起。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使他倾心于她了。但她另有使他动心的地方。娜塔丽·杰斯特罗跟她有名望的叔父讲起话来态度自然,就好象他们两个在智力上没有什么差异似的。她学识的广博使拜伦自惭形秽,然而她没有一点点书腐气。根据他过去的经验,年轻姑娘都是轻骨头、傻瓜蛋,经不起微微一笑和几句恭维话。在大学里,后来在佛

  罗伦萨也一样,她们都对他很溺爱。拜伦有点儿象阿童尼山①,懒散而没有热烈的爱情。他跟华伦不一样,有点受他父亲的影响,生活上比较严肃。他认为娜塔丽又聪明又可爱,是一块光芒不外露的美玉,被弃置在山野,不受人注意。至于她对他冷淡,他认为是正常现象。他一点不想消除这现象。

  他干了一些他从来不曾干过的事儿。他偷了她的一块浅蓝色小手绢,晚上坐在镇上的旅馆房间里拿着它拚命地闻。有一次他把她留在桌上的半块饼吃了,因为饼上印着她的齿痕。后来她找不到那半块饼,他却面不改色地撒着谎。整个说来他的举止有点失常。但娜塔丽·杰斯特罗似乎一点没觉察到。拜伦有一层深不可测的硬壳,从孩提时就已长成,保护他不让他苛刻的父亲看出他的懒惰和极差的学业成绩。

  ①希腊神话里的美男子,爱打猎而不爱女人。

  他们经常聊天,当然啦,有时候也一起乘车出去在深山里野餐,她几杯酒下肚,就会稍稍对他热情一些,态度有点象姐姐对待弟弟,不久他就打听出她爱情故事中的一些重要事实。她曾在巴黎大学研究社会学,斯鲁特是杰斯特罗的学生,教授写信向他介绍了娜塔丽。他们之间爆发了爱情,后来娜塔丽在盛怒之下离开了巴黎,跟她父母在佛罗里达住了一阵。随后她又回到欧洲,在她叔父手下工作。据拜伦猜测,她来欧洲也是为了离斯鲁特近一点,作另一次尝试。斯鲁特这时已接到调任华沙的命令,娜塔丽正计划在七月间到华沙去看他,因为那时候杰斯特罗也要到希腊的岛上去避暑。

  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去野餐,拜伦把酒瓶里最后几滴酒倒在她杯子里的时候,大着胆子直截了当地刺探她一下。“娜塔丽,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她坐在一条毯子上,把两腿裹在格子花裙子里,眺望着山谷那边棕色的冬天葡萄园。她把头一歪,露出调皮的询问神气,答道:“哦,工作就是工作。怎么啦?”

  “我好象觉得你是在这儿浪费时间。”

  “嗯,我来告诉你,拜伦。你在恋爱的时候,就会做出奇怪的事来。”他的反应很冷淡,脸上毫无表情。她接下去说:“这是一个方面。此外,坦白地说,我觉得埃伦相当了不起。你说呢?尽管他老想出一些非常奇怪的念头,也非常喜欢自我陶醉,还有种种诸如此类的毛病,不过这本关于君士坦丁的书的确写得很好。我父亲是个慈爱、聪明、善良的人,但他只是个会堂负责人,也是个运动衣制造商。埃伦是个著名作家,也是我叔父。我揣摩自己很沾他的光。那有什么不对呢?当然,我也喜欢替他打字,从新写的原稿里看他的头脑怎样工作。那是卓越的头脑,他的风格也值得赞美。”她又带着询问神气看了他一眼。“那么你干吗要做这工作呢,我倒真是不太明白。”

  “我吗?”拜伦说。“我身上没有钱了。”

  早在三月里,杰斯特罗接受一家美国杂志约稿,准备为即将举行的赛马写一篇特稿。这样他必须放弃去希腊旅行的计划,因为赛马是在七月和八月举行。可是这笔稿费优厚得近于荒谬的程度。他说,因此他舍不得拒绝。他跟娜塔丽说,她要是肯去观看赛马,代他做调查研究工作,那么他就给她一半稿费。娜塔丽立刻答应了,没想到——拜伦是这样看的——她叔父是要阻止,至少是要延迟她去华沙的旅行。杰斯特罗有一次毫不含糊地说,娜塔丽那么追斯鲁特不是有身份女子应有的举动,也不是好的策略。拜伦琢磨斯鲁特并不想跟娜塔丽结婚,也明白是为什么。对一个从事外交工作的人来说,在这样的时候娶一个犹太女子做妻子是灾难性的;虽然拜伦觉得,要是他处于斯鲁特的地位,他会为了她高高兴兴地离开外交界。

  娜塔丽当天就写信给斯鲁特,通知他说要把去华沙的日期延迟到八月赛完马以后。拜伦看着她在打字机上打出那封信,竭力不让心底里的喜悦露到脸上。他心想,她也许去得成,也许去不成!也许在这期间会爆发战争,阻止她前去。拜伦希望,希特勒如果真要进攻波兰,那么最好快点动手。

  她写完信,他就用同一架打字机给他父母写了那封难得的长信。他本来只想写一页,结果写了七页。这是好几个月内他写给他们的第一封信。他一点没想到他已在信中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描写他的工作、他的雇主,还有那个跟他一起工作的可爱姑娘。因此帕格·亨利白操了一番心,写了那么严肃的回信。拜伦接到信时,感到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根本没想到要跟娜塔丽结婚,就好象他根本没想到要改信伊斯兰教一样。他只是被爱情迷住了心窍,那个年轻女子简直可以说近在身旁,远在天边。他觉得现在只要能跟她厮守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他又写了封信向他父亲解释明白,可是,这封信到达华盛顿时,亨利夫妇已经启程去德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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