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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六


  这些人一生中有多少次来到我面前,他们或顺或逆的处境展现的仿佛仍是同一些人,只是形式有变、结局不同罢了!在我这一生中,与那些人的生命线相交的那些点差异甚多,结果,那些貌似最远的线纠缠在一起,就象生活拥有的线条有限,只能用这几条线绘制差距极大的图画,例如在我过去的各个不同阶段中,我对外叔祖父阿道夫的一次次拜访,元帅的表亲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勒格朗丹和他的妹妹,弗朗索瓦丝的做背心裁缝出身、现在法庭工作的朋友,还有比他们的变化更大的吗?而今天,所有这些不同的线条全都集中到了一起,交织成网线版,这儿是圣卢夫妇的,那边属于小康布尔梅夫妇,且不说莫雷尔和其他许多曾以他们的连结协助形成某种情势的人们,我觉得情势才是完整的统一体,人物仅仅是构成成份。我有足够的阅历,尽可在我回忆中相反的区域里找到另一个人来补充生活为我提供的不止一人的不足。甚至对我眼前的这位埃尔斯蒂尔,他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是他荣誉的标记,我也能给他加上最早的维尔迪兰夫妇的回忆,加上戈达尔夫妇和在里夫贝尔餐馆里的交谈,加上我结识阿尔贝蒂娜的那场聚会,以及其他那么多人。就象一位艺术爱好者,别人给他看一块祭台侧板,他便能回忆起在哪座教堂、哪个陈列馆、哪位私人的收藏品中也有这么一块,余下的均已散失(他还可以查一查商品一览表或者多跑几家古董店,最后找到与他拥有的一模一样的物品,与它配成一双);他能够在头脑里恢复祭台装饰屏下部图案的原状,想象出整个祭台的模样。就象一只顺绞车升起的桶,几次三番碰到绞索,而在相反的方向上既没有人,连曾在我生活中占有一定位置、轮番起过不同作用的物都没有。一个简单的社交关系,甚至就是具体的某件物品,倘若几年后我仍能把它记起来的话,我会发现,生活已经在它周围没完没了地缠上各种各样的线,终于用年岁这种绝妙无比的毡绒包裹严实,就象在那些古老的公园里用绿宝石鞘包裹普通水管子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令我觉得象在梦幻之中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貌。对他们而言,青年时代和恋爱中的生活就已是浑浑噩噩,这种生活越来越变得象是一场春梦。他们把什么都忘了,直至积怨和仇恨,为了肯定他们与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有十年不说话了,他们还得查一查心灵的记录,然而这份记录也已模糊得象一场梦,梦中受人侮辱,却再也记不得侮辱他的是谁。所有这些幻梦构成政治生活的互为矛盾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曾互相控告对方谋杀或通敌的人们在同一个部里。而在有些老人身上,这种幻梦在他们做了爱以后的那几天里变得象死亡一样地浓重,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是不可能向总统提出任何请求的,他把什么都忘了。过后,如果让他休息几天,他会重新记起公务,偶然得象记起一场梦。

  有时,这个人不只以一种形象显现,他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差别那么大。曾有几年时间,我觉得贝戈特是一位非凡的慈祥的老人,我看到斯万的灰色帽子,看到他妻子的紫色大衣,面对着他那追随着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世系姓氏的神秘感,就会象看到幽灵显现般地感到浑身发软,甚至在一个沙龙里。几近传奇的发端,继而却变得索然无味的交往的迷人的神话,它们在往昔中延伸的时候却象广阔天宇彗星喷射出来的彗尾,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即使并非始于神秘,例如我与苏夫雷夫人的交往,今天显得如此枯燥乏味、纯属社交应酬,当初却保留着它原始的微笑,更加恬适、更加温柔、无比甜蜜地镌刻在海滨丰富多彩的下午和巴黎春日盈盈的傍晚,车马随从喧喧嚷嚷,尘土飞扬,阳光象流水般晃动的巴黎的黄昏,也许,如果我们把苏夫雷夫人从这个背景中分离出来的话,她便没有什么价值了,就象那些纪念性的雕塑象,如威尼斯的保健女神象,它们本身并不很美,只是在那个地方恰到好处。苏夫雷夫人已经构成我认为具有某种“平均”价值的回忆部分,我并不考虑她这个人在这里出现确切的价值是多少。

  在所有这些人身上,有一样东西比他们所经受的肉体的和社会的变异更使我感到震惊,那便是与人们互相之间所持的不同看法相关联的变化。勒格朗丹瞧不起布洛克,从来不跟他说话。他变得对他非常客气。这绝不是因为布洛克的地位提高了,如果是属于这种情况的话,那就不值一提,因为,社会的变化必然地导致经受这种变化的人们之间相应的身份变化。不。那是因为人们——也就是对我们而言所意味的那样的人们,在我们的记忆中并不具有的一幅图画的均一性。他们随着遗忘而演变。有时,我们甚至会把他们与另一些人相混淆:“布洛克,就是以前常到贡布雷来的那个人”,他嘴巴上说的是布洛克,心里所指的却是我。相反,萨士拉夫人则一口咬定关于菲利浦二世的那篇史论是我写的(实际上是布洛克的大作)。且不说这些张冠李戴的事儿,我们总爱忘记某人对你使过的卑劣伎俩,忘了他的不足之处,忘了他上一次没有握手道别便扬长而去,相反却记得早些时候一度情投意合。勒格朗丹与布洛克投桃报李友善相待,他的姿态正是对从前的那一时所作,这或许是因为他失去了对某一段往事的记忆,或许认为应该这么做,其中兼有原谅、遗忘与何足道哉的成份,而这仍然属于时间的效应。何况,我们互相之间记得关于对方的事情也不一样,即使是在恋情之中。我曾发现阿尔贝蒂娜把我们最初的几次见面时我对她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而我却已把这些话忘得净光。对于另一件象石块一样永远深深地沉入我脑海之中的事情她却记不得了。我们平行发展的生活恰似那些小径,每隔一定的距离便对称地放置着一盆盆鲜花,它们对称却并不正面相对。更何况是对某些我们不甚了解的人,只记得他们是谁,或者只记得他们别的事情,甚至是最初的别的事情,以及人们从前对他们的看法,某种受旁人暗示形成的东西(我们在这些人中间与他们重逢,这些人认识他们不久,这时的他们身份高贵,占有他们过去所没有的、却一下子为健忘者所接受的位置),对于他们而言,这更是可以理解了。

  生活在把这些人几次三番地放在我命途上的时候,往往是在特定的环境中把他们介绍给我们的,这种环境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从而缩小了我们观察他的视角,使我无法认清他们的本质。即使是盖尔芒特夫妇,他们曾是我梦寐以求的认识对象,当我最初接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呈现在我面前的表象,一个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另一个是曾在中午时分的娱乐场花园里,以令人不快的目光望着我的先生(因为在我们和他人之间存在着一条偶然事件的纽带,就象我在贡布雷阅读某些书籍时所领会的,有一条感知的带子,它阻止现实与灵魂进入完全的接触)。以至,总要到事后,因为某个姓氏而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对他们的认识才变成了我对盖尔芒特家族的认识。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想到那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一个尖尖的鹰钩鼻的难以接近的世系,那金色的、玫瑰色的神秘世系,出于种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境遇,那么经常地、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面前,任我交往,甚至成为知己密友,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使我觉得生活富有诗意,竟至当我想认识斯代马里亚小姐或者给阿尔贝蒂娜去做几条连衣裙的时候,我找盖尔芒特家的人帮忙,就象找最乐于为我效力的哥们。的确,我讨厌上他们家去,那就象我不愿意到后来结识的其他上流社会人士家里去是一回事。甚至,对贝戈特家的青年贵族是如此,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是如此,我只有在与她相隔一段距离的时候才能感知她的魅力。一旦来到她身边,这种魅力便烟消云散,因为它存在于我的记忆和想象之中。然而,不管怎么样,盖尔芒特家族,就象希尔贝特一样,毕竟因为扎根于我较早的往昔生活之中,当时我的幻梦更多,更相信个别人,所以他们不同于上流社会的其他人,此时,在同这个或那个的交谈中使我感到烦恼的是自己至少还保留有童年时代想象中的她们,我曾认为是最美的和最难以接近的她们,并且象个理不清一笔糊涂帐的商人,把拥有她们的价值和自己想开的价格搅混一气,以此自慰。

  然而,对另一些人而言,我以往同他们的关系充满了在绝望中形成的更为热切的梦幻,那里,丰富多彩地绽开我当时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们的生活,我真弄不明白,他们的如愿以偿竟是那条又窄又薄、黯淡无光的饰带,无足轻重、不屑一顾的亲密关系的饰带,从中我已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曾构成他们的神秘、狂热和甜蜜的东西了。

  “德·阿巴雄侯爵夫人近来怎么样了?”德·康布尔梅夫人问道。“她已经去世了呀,”布洛克答道。“您把她同德·阿巴雄伯爵夫人搞混了,伯爵夫人是去年作古的。”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夫人介入他们的对话。这位年轻的孀妇从她的老头前夫继承了巨万家资和名门大姓,向她求婚的不乏人在,使她变得自信不疑。“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死了有将近一年了。”“啊!一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德·康布尔梅夫人答道,“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曾在她家参加了一次音乐晚会呢。”争论中,布洛克并不比社交界的那些“面首”更能说出些有份量的话,因为那些逝去的高龄人与他们之间距离太大,这或者是由于年岁上的巨大差别,或者是由于他们(如布洛克)新近才走完迂回曲折的道路、靠拢和步入这个不同的社交圈,正值衰败、处于夕照余晖中的社交圈的,他们并不熟悉它的历史,往事回忆也不可能给予他们启迪。死亡对于同一阶层的同龄人已经失去了它怪诞的含义。况且,每天都听到有那么多人行将就木的消息,有人霍然康复,有人溘然长逝,我们也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更有幸拜识的某公,是摆脱了他胸口的肿疼还是已经仙逝。死亡人数倍增,而且在高龄区更变得捉摸不定。在这两代人和两个社交圈的交叉点上,鉴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有能力识别死亡的两个社交圈几乎在混淆死与生,死被世俗化,变成了一次小事故,它虽说或多或少确定某人的性质,从谈起这桩事故时所用的口气来看似乎它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一切便随之完结了。人们说:“可您忘了,某人已经去世”的时候,就象是说:“他获得了勋章”,“他现在是院士”,或者说:“他到南方过冬去了”,“医生嘱咐他到山里去生活一段时期”,而说到底这全是一码事。因为,反正他是不可能来参加庆贺活动了。对某些名人而言,他们死去时留下的东西尚能帮助我们意识到他们的生命已经终止。可是对一般已属耄耋之年的社交人物,我们就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有死。这不仅仅因为我们不大认识他们,或者忘了他们的过去,而且还因为他们不管在哪个方面,与未来都毫无干系。而分清社交界的老人是病、是不在、是退隐乡居还是寿终正寝的困难使大家象接受优柔寡断者的无动于衷一样认可死者的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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