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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九


  再者,也就象白雪之对于山峰那样,头发的灰白深浅基本上就是已经历岁月的一个深度信号,那些山峰,看上去虽说似在同一条线上,却在峰巅积雪的白色深浅上反映出它们的海拔高度。不过这也并非对谁都百试百验的,尤其对妇女。例如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发绺,当它们是灰色的时候,它们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象银子箍着她凸出的前额,随着它们变成白色,它们变得象羊毛和麻脚那样地暗浊,仿佛由于这个缘故,它们成了灰色的,象被弄脏的雪,失去了它的光泽。

  至于脸部轮廓已经变了的老头,他们则竭力保留被视作瞬息姿态的短暂易逝的表情,让它常驻在自己脸上,他们凭藉这类表情,或者尽量利用外表上的优势,或者竭力掩饰某个缺陷,他们看上去就象最终地变成了暂时不变的自身。

  所有这些人全都用了那么多时间来完成他们的乔装改扮,致使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往往看不出他们的变化。甚至他们往往还能获得一个特许的期限,在这相当长的期限里能依然故我不变。但期限一过,被推迟的变化会进行得比较快。总之,这种乔装打扮不可避免。我以前一直没有发现过在X夫人和她母亲之间有丝毫相象之处,我认识她母亲时老人家已属高龄,弯腰驼背看上去象个小个子土耳其人。而X夫人我早就认识了,她长得妩媚迷人、亭亭玉立,而且她一直是这么姣好,很久很久,太久太久了,因为,她好象是个不应该在夜幕降落前忘了穿上土耳其妇女服饰的人,她行动得太迟了,于是她急急忙忙,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变得弯腰驼背,忠实地复制出从前由她母亲拥有的土耳其婆婆的形象。

  我在那里碰上的一位老同学,从前,曾有十年时间我俩几乎天天见面。有人愿意给我们重新作一番介绍。于是我朝他走去,他对我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真感到高兴。”我却感到十分惊讶!我十分清楚地认出了他的嗓音,可这个声音却象是从一架改装的留声机里发出来的,因为,如果说那确是我朋友的声音,它却出自一个花白头发的胖子之口,我不认识他。因此从这时起,我便觉得那肯定是人为地通过机械手段把我老同学的声音装到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胖老头儿身上。然而,我很清楚他就是我那老同学:给久违的我俩引见的那个人一点也不象个爱开玩笑的骗子。老同学说我老样子没怎么变,我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他也没变。这时,我更细细地端详他。总而言之,除了他长胖了许多,在不少地方他还是那副模样。然而我不能理解,那怎么会是他。于是我竭力回忆。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眼神总带着笑意。永远变幻不定,仿佛是在寻找某样我不曾想到的东西,肯定是十分客观的东西,也许就是真实,还带点儿嬉闹,带着对他家的朋友们游移不定的尊敬,在永恒的不肯定中追求的真实。而在成为有影响、有能力、专横独断的政治家后,这双其实并没有找到它们寻觅的东西的蓝眼睛固定不动了,这便赋予它们一种尖锐的目光,眉头总是紧锁着。从而,欢快、随和、天真无邪的表情变成了一副奸诈圆滑的神态。我觉得,这肯定是另一个人了,恰在此时,我突然听到他因为我说到某一事物而发出一阵大笑,他从前的那种狂笑,与永远快乐的变幻不定的目光同时出现的那种笑。音乐迷们觉得,Z的乐曲经X改变成管弦乐后,味儿截然不同了。这是一般人体察不出的细微区别,然而,在虽说有些歪斜、却削得尖尖的蓝铅笔似的天穹下,孩子克制着的狂笑比改编管弦乐的不同的涵义更多。笑声戛然而止。我真想辨认出我的朋友,然而,象在《奥德赛》里扑向他死去的母亲的于利斯,象力求获得能证明幽灵存在的答复而徒劳无功的招魂巫师,象电气展览会上的参观者,难以相信留声机里放出来的没有变质的声音还是由某个人自发地发出来的,我不再费劲去辨认我的朋友了。

  然而,我们还应作出这种保留,对某些人来说,时间本身的节拍可以加快或者减缓。那是在四、五年以前,我曾在街上偶尔遇见圣菲亚克尔子爵夫人(盖尔芒特的朋友的儿媳)。她那美如雕象的容貌仿佛是她青春永在的保证。况且,她还正当妙龄。可我也认不出她来了,尽管她频频含笑,一再问候,她成了个容颜破残不堪的妇人,脸部线条已无法修复。那是因为三年来她服用可卡因和麻醉品所致。她的双眸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里,带着几近于惊慌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巴怪模怪样地绽裂着,挂着一丝强笑。有人对我说,她成年累月不离开她的床或躺椅,只是为了参加这次聚会才起身。就这样,时间也有快车和专列,它们迅速驰往早熟的衰老。然而,在与此平行的道上还行驶着回头列车,开得几乎一样地快。我把古希福先生当成了他的儿子,因为他看上去很年轻(他大概已年过半百,却象个不到三十岁的人)。他遇上了一位聪明的医生,禁绝了酒和盐;他回到了三十岁,那天看上去连三十岁都不到。那是因为,即在那天早上他去理了发。

  奇怪的是,衰老在它的种种表现方式中似乎还考虑某些社会习俗。有些大领主,他们老穿着最普通的羊毛织物、戴着旧草帽,这是连小资产者都不愿穿戴的衣物,他们与生活在他们周围的园丁、农夫以同样的方式衰老。褐色的斑点爬上他们的脸颊,他们的面容泛黄,象一本书似地颜色越来越深。

  我还想到所有没来这里的人,因为他们来不了,他们的秘书意图造成他们尚且活着的假象,不时给亲王夫人,给几年来不再起床的苟延残喘的病人们发一封表示歉意的电报。那些垂危的人,不再移动半步,就算是处于带着旅游者的好奇或朝圣者的虔信而来的客人们无聊的陪伴下,他们依旧闭着眼睛,捏着念珠,微微掀起已经成了殓尸布的被单,就象死者卧象,横陈在他们的幕石上,病痛镂刻着大理石般惨白僵硬的躯体,力透膏肓。

  况且,那些特性,我能认为它们也在消亡吗?在时间长河中的某个特定时刻,我总把我们的个人视作珊瑚骨,上面的眼睛,虽说与其它器官相协同,却又有它的独立性,如果吹过一粒灰尘,不用理智的指挥它就会眯起来,更有甚者,带着寄生虫隐患的肠子,它在理智不知道的情况下感染发炎,然而,在生命的持续过程中,我还把这个人视作是一连串的我,它们并列但又各有千秋,它们一批接一批地死亡,或者互相交替轮换,就象在贡布雷,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接一个轮番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些人,然而,我也发现那些道德品性细胞,它们组成一个人,又比这个人更能持久。我看到盖尔芒特家族的缺点和勇气再现在圣卢身上,就象圣卢自己的怪癖和性格上的短处,就象斯万犹太化的特性。我还能在布洛克身上看到这一点。他丧父已有数年,当时我给他去信,他一开始没有答复我,因为除了存在于一般犹太人家庭里的深重的柔情外,他还认为他父亲远远地凌驾于旁人之上,这种想法使他的孝心带上迷信崇拜的形式。他承受不了丧父之痛,不得不住进一家疗养院,呆了将近一年。他对我的唁慰作答时,那口气既由衷地真挚,又近乎高傲,他认定我值得人们羡慕,因为我曾接近过那位高人,他真愿意把那位高人的二马力汽车献给哪家博物馆。而当年在他家的饭桌旁激起老布洛克对尼西姆·贝尔纳的愤怒,也就是现在激起小布洛克对他岳丈的愤怒。他也一样,会在吃饭的时候拂袖而起。犹如在听人议论戈达尔·布里肖和那么多其他人的时候我所曾感到的,通过文化和习俗在整个空间跨度中传播的只有一个波动,同样的说话、思维方式,在整个时间从头至尾的持续过程中,就象海底涌浪,从各种年龄的深度,穿过重叠的数代人,掀起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悲哀、同样的勇气、同样的怪癖,从同一组好几个人身上截取的每个剖面都显现出象同一幅图画的重复,仿佛投射在先后相连的屏幕上的影子,尽管它往往比使布洛克和他岳丈、老布洛克和尼西姆·贝尔纳和另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以同样方式争斗吵闹的图画涵义更丰富些。

  有些人,我虽然知道他们与另一些人有亲缘关系,却从来没去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特点。在欣赏变成白发隐士的勒格朗丹时,我恍然大悟,可以说我怀着动物学家般满意的心情,在他扁平的脸颊上发现他年轻的外甥莱奥诺尔·德·康布尔梅的面颊结构,外甥的模样看上去其实一点都不象舅舅。在这第一个共同特点上我又增添了第二个,我在莱奥诺尔·德·康布尔梅身上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接看又是几点。它们全都不是我平日在他年轻的综合体上看到的,就这样我很快便获得了他的一幅更为真实,更为深刻的漫画象,而且活脱地象他。现在,倒是他的舅父反而象是出于好玩装扮成老头的小康布尔梅,实际上有朝一日他真会变成这样的老头,所以他已不尽然是过去的年轻人所变来的,而且还是今日的年轻人将要变成的模样,这一点十分有力地给予我时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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