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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八


  当然,我清楚地感到,这是德·夏吕斯先生疾病的一个新阶段,自从我发现他患病之后,根据我亲眼看到的各个阶段来看,他的病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继续发展。现在,可怜的男爵离结局和死亡已不是十分遥远,即使并非象维尔迪兰夫人预言和希望的那样在死亡前受到监禁,在他这样的年龄,监禁也只会加速死亡。不过,也许我说得不对:纯物质的岩石。在这个纯物质中,可能还会浮现出一点精神。不管怎样,这个疯子清楚地知道,他是一种疯狂的猎物,他在这样的时刻仍在玩耍,因为他十分清楚,打他的人并不比在打仗的游戏中抽签抽到当“普鲁士人”的小男孩更加凶恶,在这种游戏中,大伙儿都带着真正的爱国主义热情和假装的愤怒之情朝小男孩冲去。一种疯狂的猎物,这种疯狂还是带有德·夏吕斯先生的一点个性。即使在这些反常的行为中,人性(正如它在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旅行中所做的那样)仍用真实的要求来表露信仰的需要。我曾对弗朗索瓦丝谈到米兰——这座城市她也许永远不会去——的一所教堂或兰斯大教堂——即使是谈到阿拉斯①大教堂!——,这些教堂她不会看到,因为它们已在不同程度上被摧毁。当我谈起这些教堂时,弗朗索瓦丝就羡慕有钱人能看到这样的珍宝,并带着一种思乡的忧愁说道:“啊!这该有多美!”她住在巴黎这么多年,却从未有兴趣去看看巴黎圣母院。这是因为巴黎圣母院正是巴黎的组成部分,是弗朗索瓦丝的日常生活进行的城市的组成部分,因此在这个城市里,我们的老女仆很难——如果对建筑的研究没有在某些方面纠正我身上的贡布雷本能的话,我也很难——确定她梦想的客体。在我们喜爱的人们身上,存在着他们固有的某种梦想,这种梦想我们不能始终看出,却在继续追求。我相信贝戈特和斯万,就爱上了希尔贝特,我相信坏家伙希尔贝,就爱上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而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最痛苦、最嫉妒、看来是最具个性的爱情中,又蕴藏着多么广阔的海洋!另外,正是由于人们所热衷的这种个性,对这些人的爱情已经有点反常的味道(肉体的疾病,至少是那些与神经系统关系较密切的疾病,难道不就是我们的器官和我们的关节染上的一些特殊爱好或特殊恐惧?它们对某些气候产生一种无法解释和难以改变的恐惧,就象某些男人对戴单片眼镜的女人或对精通马术的女人的偏爱一样无法解释和难以改变。这种欲望,在每次看到一个精通马术的女人时都会被唤起,谁又能说它同哪一种持久的、无意识的梦想联系在一起?这种欲望是无意识的,又是神秘的,就象某一个城市对一个终生患哮喘病的人一样神秘,这个城市在外表上同其他城市相似,却能使他第一次自由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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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省会,最初由高卢—罗马人建立。

  然而,反常行为就象爱情一样,其中病态的缺陷已将一切覆盖,已将一切感染。爱情甚至和最疯狂的反常行为也有相同之处。德·夏吕斯先生坚持要别人把他的手脚用牢固可靠的链条捆起来,要求戴上镣铐,据絮比安对我说,男爵还要一些残酷的刑具,这些刑具即使请水手帮忙也极难搞到——因为它们用于酷刑,而酷刑在惩戒最严的船上也已废除——这一切归根结蒂,是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有着阳刚的全部梦想,这种梦想在必要时可用粗暴的行为加以证实,他内心还有一种我们看不到的彩色装饰,他用这种方式来发出彩色装饰的某些映象,有正义的十字,有封建的酷刑,都用他那中世纪的想象来加以装饰。每当他来到时,他就带着同样的感情对絮比安说:“今晚至少不会有警报,因为我从这里看到自己被这种天火煅烧,就象索多姆的居民那样。”他装作害怕哥达式轰炸机,并不是因为他对这种飞机有丝毫的害怕,而是为了等警报一响,就能以此为借口冲到地下铁道的防空洞里,希望在里面得到在黑暗中摩肩接踵的某种乐趣,并带有中世纪的地道和inpace①的模糊梦想。总之,他被人用链子系住和挨打的欲望,以丑陋的形式表露出一种诗意的梦想,这种梦想同其他人去威尼斯或供养舞蹈女演员的欲望一样富有诗意。德·夏吕斯先生非常希望这种梦想能使自己产生真实的错觉,所以絮比安只得卖掉四十三号房间中的木床,并用一张更适合链条捆绑的铁床来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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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思是:修道院中监禁终身禁锢者的地牢。

  当我回到家里时,军号声终于响了。消防队员的声音受到一个男孩的议论。我看到弗朗索瓦丝正和管家一起从地窖里出来。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她对我说,圣卢来过,一面表示抱歉,一面想看看他上午来看我时是否把他的十字军功章掉在这儿。因为他刚发现自己的十字军功章丢了,而他第二天上午要回部队,所以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在我这儿。他和弗朗索瓦丝到处都找遍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弗朗索瓦丝认为他可能是在来看我之前丢失的,因为据他说,她感到她可以发誓,她在看到他时他没有戴十字军功章。这点她弄错了。这就是证词和回忆的价值!不过,这并不十分重要。圣卢既受到军官们的器重,又受到士兵们的爱戴,所以这件事很容易得到解决。另外,我见他们谈论他时热情不高,就立即感到,圣卢给弗朗索瓦丝和管家留下的印象不大好。也许是因为管家的儿子和弗朗索瓦丝的侄子作了一切努力,以便远离火线去做没有危险的工作,而圣卢却成功地作出相反的努力,以便去冒生命的危险。但是,弗朗索瓦丝和管家根据自己的判断,却不能相信这点。他们相信的是,有钱人总是躲在安全的地方。另外,即使他们知道罗贝尔英勇的真实情况,也不会受到感动。他没有说“德国佬”,而是对他们赞扬德国人的勇敢,他也没有把我们从第一天起就没能打胜仗的原因归咎于叛国。然而,这正是他们希望听到的话,这正是他们所认为的勇敢的标志。因此,虽然他们在继续寻找十字军功章,我仍感到他们对谈论罗贝尔显得冷淡。我猜到这枚十字军功章遗忘在何处①,就让弗朗索瓦丝和管家去睡觉。但是,自从管家依靠战争而找到一种比驱逐修女和德雷福斯案件更为有效的折磨弗朗索瓦丝的方法以来,他从不急于离开她。那天晚上,以及我在去另一家疗养院以前在巴黎逗留的几天里,每当我来到他们的身旁,我就听到管家对惊恐失色的弗朗索瓦丝说:“当然喽,他们是不会着急的,他们在等待时机成熟,但到那一天,他们将拿下巴黎,而在那一天是不发慈悲的!”——“主啊,圣母玛利亚!”弗朗索瓦丝大声说道,“他们征服了可怜的比利时还不满足。它可受苦了,这个比利时,在入浸②的时候。”——“这个比利时,弗朗索瓦丝,但相比之下,人们在比利时干的事算不了什么!”战争在老百姓谈话这个市场上抛出了大量术语,老百姓只是通过眼睛和阅读报纸来熟悉这些术语,因此不知道它们的发音。只见管家补充道:“我不能理解,世界怎么会这样疯狂……您将会看到这点,弗朗索瓦丝,他们正在准备一个比其他所有的进攻规幕③更大的新的进攻。”我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如果说不是因为可怜弗朗索瓦丝和顾及战略常识,至少是为了语法的缘故,我说应该说“规模”,但得到的结果只是在我每次进入厨房时让弗朗索瓦丝把这个可怕的句子再说一遍,因为管家一方面以吓唬自己的同伴为乐趣,另一方面几乎以同样的乐趣向主人表示,他虽说是贡布雷的老园丁和普通的管家,按照圣安德烈教堂的教规却依然是法国良民,他根据人权宣言有权不受任何约束说成“规幕”,也有权在一个不属于他服务范围的问题上不听从别人的指挥,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自从大革命以来,任何人也不能对他说三道四,因为他和我一律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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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但是,那天晚上圣卢之所以漫不经心到这种地步,只是因为他在等待,原因是他又渴望再次见到莫雷尔,就使用了他在军队里的一切关系,来打听莫雷尔在哪个部队,以便能去看望,但他至此只收到一些互相矛盾的答复。——作者注。
  ②原文为envahition,是弗朗索瓦丝生造的词,应为envahissement(入侵)。
  ③原文为enverjure,是管家的发音错误,应为envergure(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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