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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五


  确实,男爵很快就走了进来,由于鞭伤走起路来相当困难,不过他对自己被打伤想必习已为常。虽说他的欢乐已经结束,他进来也只是为了把他欠莫理斯的钱付清,他还是用温柔和好奇的目光环顾所有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并十分希望能有向每个人问好的乐趣,这种问好是精神恋爱式的,但带有爱情的延伸。他在这群差点儿使他惊慌失措的男宠面前表现出一种活泼的轻浮,从所有这种轻浮之中,我再次在他身上看到上半身和脑袋的那种晃动,看到他初次进入拉斯普利埃时曾使我感到惊讶的高雅目光,这种高雅是我不认识的某个祖母遗传下来的,在日常生活中,它被脸上更为阳刚的表情所掩盖,但在某些情况下,当他一心想取悦于一个低级的阶层时,摆出贵妇人派头的欲望会使它以卖弄风情的方式在脸上充分展现。

  絮比安早已把他们介绍给和蔼可亲的男爵,并对他发誓,说他们都是贝尔维尔的“杈杆儿”。为了一个金路易可以给自己的亲姐妹拉生意。另外,絮比安既在说谎又没有说谎。这些人比他对男爵说的更好,更富有同情心,他们并不是一群野蛮人。但是,那些认为他们野蛮的人,在对他们说话时还是怀有十分的善意,仿佛这些可怕的人也应该具有同样的善意。性虐待狂者不管怎样认为自己是和杀人凶手在一起,他那性虐待狂的纯洁灵魂还是并未因此而改变,他对这些人的谎话感到十分惊讶,他们完全不是杀人凶手,但希望能轻而易举地赚到一个五法郎的银币,他们的父亲、母亲或姐妹会死而复生,又会重新死去,因为他们想尽量取悦于顾客,所以在同顾客进行谈话时自相矛盾。顾客十分幼稚,就感到目瞪口呆,因为他认为小白脸犯有许多凶杀案,而且对此十分得意,他对小白脸有这种武断的看法,就会对谈话中发现的矛盾和谎言感到惊愕。

  所有的人似乎都认识他,只见德·夏吕斯先生在每个人的面前都停留很长时间,并用他认为是他们的语言来和他们说话,这既出于一种带有地方色彩的极不自然的爱情,也出于一种参与荒淫无耻生活的性虐待狂的乐趣。“你真叫人恶心,我在奥林匹亚音乐厅前面看到你同两个男人约会,是为了挣钱。你就这么来骗我。”听到这句话的人算是运气,因为他来不及声明他决不会接受一个女人的钱,这样倒会减弱德·夏吕斯先生的兴奋,只见他把自己的异议留在句子的末尾,并且说:“哦!不,我没有骗您。”这句话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一种强烈的乐趣;但由于同他的意愿相反,那种智慧,当然是他的那种,是通过他所喜欢的小伙子产生的,所以他就朝絮比安转过身来:“他真好,对我说了这话。他说得真好!这简直就象真的。总之,他既然让我相信了这点,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两只小眼睛多漂亮!喂,小伙子,为了这个我要好好地亲你两个嘴。你在战壕里将会想到我的。那里不太苦吧?”——“啊!怎么不苦!有几天,当一颗手榴弹扔到你身边时……”这个青年接着就开始模仿手榴弹的爆炸声,飞机的声音等等。“但是,还得和其他人一样的干,您可以确信无疑,咱们一定打到底。”——“打到底!要是能知道打到怎样的底就好喽!”男爵忧郁地说,因为他是“悲观主义者”。——“您没有看到萨拉·贝尔纳①在报上说过这话:“法国,一定会打到底。法国人,宁愿打到最后一个人。”——“我毫不怀疑法国人会英勇地打到最后一个人,”德·夏吕斯先生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虽说他本人不想做任何事,但希望以此来纠正他在忘乎所以时给人留下的和平主义者的印象。“我对此并不怀疑,但我在想,萨拉·贝尔纳夫人在何种程度上有权代表法国讲话……但是,我感到,我不认识这位可爱的,这位美妙的青年,”他在发现另一个青年时补充道。他不认识这个青年,或者说他从未见过这个青年。他对青年行了礼,犹如他在凡尔赛时对一位亲王行礼那样,并乘机多得到一个不花钱的乐趣——就象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在布瓦西埃那儿或古阿施那儿②刚订完货,帐台上的一位太太给我一粒糖,我就拿了,糖是在一只玻璃瓶里拿出来的,那些太太就端坐在几只玻璃瓶之间——,他握住这个可爱的青年的手,并且久久地握着,用普鲁士的方式握着,两眼微笑地注视着青年,时间长得毫无止境,就象以前的摄影师在光线暗淡时让你摆姿势的时间一样长:“先生,我很高兴,我非常高兴认识您。”“他头发漂亮,”他转向絮比安时说。然后,他走到莫理斯跟前,以便把五十法郎交给他,但是首先搂住莫理斯的腰:“你从未对我说过,你用刀子捅过贝尔维尔的一个女门房。”说着,德·夏吕斯先生激动得喘起气来,并把自己的脸贴近莫理斯的脸。“哦!男爵先生,”由于别人忘了同他打招呼,小白脸就说,“您会相信这样的事吗?”也许这件事确实不是真的,也许事情倒是真的,但做这件事的人觉得事情干得可恶,必须加以否认:“我会去伤害同我一样的人?去伤害一个德国佬,那是可以的,因为在打仗,但伤害一个妇女,而且是老年妇女!”这种道德标准式的声明给男爵的印象,犹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只见男爵冷冷地离开了莫理斯,但还是把钱交给了他,不过脸上显出扫兴的神色,仿佛是被人诈骗后不愿惹事就付了钱,但心里很不痛快。男爵的坏印象还因受惠者向他表示感谢的方式而增加,因为此人说:“我将把这钱寄给我年老的父母,还要给我兄弟留一点,他在前线。”这些动人的感情使德·夏吕斯先生失望的程度,几乎同表达这种感情的话使他不快的程度相差无几,这些话略带传统的农民意识。絮比安有时告诉他们,要显得更为反常。于是,有个人带着承认干过某件坏事的神态,大胆地说:“喂,男爵,您是不会相信我的,我小的时候,曾在锁孔里看我的父母拥抱接吻。这样不好,是吗?您好象认为这是骗人,不,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对您说的是真话。”对于这种假装反常的努力,德·夏吕斯先生既感到失望又感到恼火,因为这种反常的结果只是揭示出如此的愚蠢和无知。即使是最为果敢的小偷和杀人犯,他也不会感到满意,因为他们不会谈自己的罪行。另外,在性虐待狂者——不管他如何善良,不管他如何之好——身上,都有一种对恶的渴望,这种渴望是那些为了其他目的而作恶的人无法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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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拉·贝尔纳(1844—1923),法国女演员,因主演伏尔泰的《扎伊尔》、拉辛的《淮德拉》和雨果的《爱尔那尼》而名声大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虽已截去右下肢,仍赴前线慰问士兵。
  ②布瓦西埃和古阿施是两家糖果店,前者位于嘉布遣会修女大街,后者位于马德莱娜大街。


  这个青年明白自己的错误为时已晚,他说自己不喜欢警察,甚至斗胆对男爵说:“你给我约个地方”,但都无济于事,因为魅力已经消失。人们感到他装腔作势,就象那些竭力想说切口的作者所写的书那样。青年徒劳地列举他和老婆干的所有“肮脏事”,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感到惊讶,这些肮脏事怎么如此之少。另外,这不光是不真诚的问题。任何事都不象肉体的快感和性欲倒错那样有局限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如果改变话的含义,人们确实可以说,人们总是在进行性欲倒错的恶性循环。

  如果说人们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是亲王,那末与此相反,旅馆里的人们都对有个顾客去世感到惋惜,这个顾客的小白脸们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好象是个男爵”,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富瓦亲王(圣卢的男友的父亲)。他在妻子那儿说,他的许多时间是在俱乐部里度过的,但实际上,他好几个小时都在絮比安那儿闲谈,在一些二流子面前讲述社交界的故事。他是个高大的美男子,就象他儿子一样。奇怪的是德·夏吕斯先生不知道他和自己有相同的嗜好,这也许是因为男爵都是在社交界看到他的。人们甚至说,他把那些小白脸捧得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高,他儿子当时还是初中生(圣卢的男友),不过这可能不是事实。恰恰相反,由于他十分了解许多人一无所知的习俗,所以他对儿子来往的朋友非常注意。有一天,一个出身低下的男于跟随小富瓦亲王一直走到他父亲的府邸,小亲王在府邸里把一封情书从窗口扔了出去,被他父亲捡到了。但是,跟随其后的男人,虽说不是和大富瓦亲王一样属于贵族阶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象是贵族的一员。他毫不费力地在一些双方共同的同谋中找到一个调解人,调解人把德·富瓦先生说得哑口无言,因为此人向亲王证明,怂恿一个年龄大的男子作出这种大胆举动的正是小亲王本人。这是可能的。因为富瓦亲王要使儿子不交上坏朋友,可以通过自己的外力,但不能通过遗传的内因。另外,小富瓦亲王同父亲一样,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对这方面的事一无所知,虽说他同另一个圈子的人们所干的事,比任何人都要厉害。

  “他多么平易近人!任何时候都看不出他是男爵,”几个常客在夏吕斯男爵出去后说。絮比安一直把男爵送到下面,男爵则不断对絮比安抱怨这个青年的道德。絮比安想必事先对这个青年进行过训练,从他不满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将把这个假杀人犯狠狠地训一顿。“这跟你对我说的完全相反,”男爵补充道,以便使絮比安能在下次吸取教训。“他象是生性善良,对自己的家庭表达了敬意。”——“但是,他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絮比安反驳道,“他们住在一起,却不在同一个酒吧间喝酒。”这同凶杀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罪孽,不过絮比安确实是措手不及。男爵再也没说什么,因为他虽说想要别人为他的欢娱作好准备,却又要使自己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的欢娱并没有准备好。“他真是个强盗,他对您说这些话是要骗您,您也太幼稚了,”絮比安补充道,以便替自己辩护,但他的话只能刺伤德·夏吕斯先生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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