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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〇


  病人过分倾向于把某些情感领域里发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这些偶发事故一停止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离痊愈更近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关于淋浴场和洗衣女的来信引起的痛苦——带来的“并发症”——就属于这种情况。不过如果某个心病医生前来给我看病他准会发现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伤本身已经好转了。由于我是男人,属于同时沉缅于过去又热衷于当今现实的双重性类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会始终存在着明知阿尔贝蒂娜已死却又保留着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过这个矛盾如今可以说又和它的过去背道而驰了。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厉的气势冲击我认为她还活着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儿童逃避浪涛一样去躲避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又不断向我发起冲锋,最后终于夺得了适才还被她活着的想法占据的位置。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如今是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对她活着时的回忆——占压倒优势地构成了我无意识的遐想的基调,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断这些遐想而将我自己考虑一番,使我吃惊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认为在我心里如此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离开人世,怎么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认为已经不在人世,已经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在我心里还如此生气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时间太长所以再也不对它加以提防,如今这黑色隧道已被一个紧接一个的回忆堵塞,而渗进来的一缕阳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断了,于是远远地隐约映出一个笑盈盈的蓝色天地,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也只是一抹充满魅力的淡淡的回忆。我问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长期包围我的黑暗中漂泊时视为唯一现实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还是个活着只为了永远等待阿尔贝蒂娜回来道晚安回来热吻的人;我个人的某种分身现象使我显得象这样一个人物,他似乎是我个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剥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开的花似的领略到了剥落过程的使人焕发青春的清新。而且这短暂的感悟也许只会使我进一步意识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正如一切特别确切的想法必须在对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样。比如,在1870年的战争时期生活过的人说战争意识之所以终于使他们觉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为他们考虑战争还不够,而是因为他们老想着战争。为了使他们明了战争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须有什么东西使这些人摆脱始终困扰着他们的念头,从而使他们暂时忘记正在进行的战争,使他们又回到和平时期的样子,直到这残酷的现实骤然间又从那短暂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现出来,而过去他们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看不到别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视它了。

  必须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各种回忆不是逐步而是同时在我心上消退时,必须在我对她的背叛的回忆同对她的柔情的回忆一古脑儿从我的记忆里同时全线撤退时,遗忘也许才能给我带来宁静。而情况却并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滩而海水的退潮又极不正常,当我突然受到某种猜疑的袭击和伤害时,她的柔美形象已经退得太远无法前来补救了。

  我对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为无论它们发生在怎样遥远的年代,对我来说它们都并非过去;它们果真成为过去时,即是说当我不那么激动地追忆它们时,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因为与逝去的日子实际的距离相比,一件事情的远近更容易同视觉记忆的强度相适应,正如人们在回忆昨日的梦境时,由于梦想什么都模糊不清,梦景便显得比几年前发生的事更为遥远。不过,尽管对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里已有了进展,认为她还活着的感觉却仍然会回潮,这种回潮即使不阻挡那些进展,也会抵制它而且妨碍它成为有规律的进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个时期(无疑因为忘记了她被禁闭在我家的时日,这些时日消除了我为她的过失而感到的痛苦,因为我知道她没有犯这些错误,所以这些错误便似乎与我不大相干了,于是这些时日就变成了她清白无辜的证据),我老受到一个新想法的折磨,这想法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时我思想的出发点都是她还活着)同样新奇,我原以为我恐怕同样不可能接受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觉间这想法倒逐渐构成了我意识的基本内容,从而代替了认为阿尔贝蒂娜清白无辜的考虑,这新的想法便是:阿尔贝蒂娜有过失。我自以为我在怀疑她时,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样我想象我在对她的罪过抱怀疑态度时,我其它思想的出发点全都是相信她有罪,这种信念和与之相反的思想一样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时间我无疑是非常苦恼的,不过我现在已明白事情原本应该如此。只有充分体验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当时禁止阿尔贝蒂娜接触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无辜,和我后来又以她还活看作为推理的基础,这一切都只能延缓解除痛苦的时间,因为我这是在推迟早就应该忍受的必要而漫长的痛苦时日。然而习惯会起作用的,它会根据已经在我生活过程中受到过检验的规律让我适应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正如德·盖尔芒特的姓氏已经不再意味道旁睡莲盛开的公路和魔鬼希尔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尔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蓝色大海的魅力,斯万的姓氏,拉球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许多事情对我来说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魅力,这种意义和魅力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既简单而又被它们认为大到足以独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个人到来是为了鼓动仆人干活,等仆人知道这点之后过几个礼拜他又抽身走了;与上述情况相同,习惯也会把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从我心里驱除出去。而且从现在到那时,好比从两翼同时进行的打击,在“习惯”的行动过程中两支同盟军一定会互相支持。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会变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习惯,因此也会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为它可能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对她有过失的信念提出的异议就可能一个接一个她被推倒,这些异议在我思想里产生也是受了我不过多受痛苦的愿望的启发;一个行动加速另一个行动,我相当迅速地从相信阿尔贝蒂娜无辜过渡到了相信她有过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尔贝蒂娜已死,阿尔贝蒂都有过失的概念,这些概念才可能成为习以为常的事,即是说我才可能忘记这些概念而且最终忘记阿尔贝蒂娜本人。

  我还没有达到这一步。有时我的记忆受到心智活动的刺激变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阅读时——从而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有些时候反而又是我的伤感受到担心暴风雨天气这类心态的引发,使我爱情史里的某些往事变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对死去的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能在某段时间的间隙之后重新恢复,在这段间隙时间里我由于注意力的它属而变得对她漠不关心,比如在巴尔贝克她拒绝亲吻之后就有过这样一段空隙,在这段时间我更关心的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不过在我重又经常看见她时我对她的爱便恢复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对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导致分离——这次是同一个死人分离——在这样分离时她变得与我更加无关痛痒了。发生这一切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当作活人。即使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那么爱她了,这一点仍旧是我的一个愿望,这类愿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厌倦,但抛开它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又会重新找上门来。我追逐一个有生命的女人,接着是另一个,这之后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边了。我在失去了对阿尔贝蒂娜明确的概念之后,某个姓名经常会不期然地闯进我内心里最模糊的区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应,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反应不可能出现了呢,这就象你往一个头脑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进一根针去时他的某个肢体还会痉挛一样。长期以来,这种刺激是那么吝于光顾我以至在我无意中竟主动去寻找机会使自己悲伤,使自己妒性发作,借此重新和往昔发生联系以便更清晰地追忆她。原因是,对一个女人的相思其实就是复苏了的爱情,而这种复苏的爱情又同样受到爱情法则的制约,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强的原因也就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辙了,而忌妒和苦恼又列在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经常发生的是这些情况——因为一种疾病或一场战争延续的时间可能比最聪明最有远见的人估算的要长得多——总在我不知不觉间产生而且它们对我的冲击如此之剧烈使我只能考虑如何保护自己不致过分悲痛反倒无暇顾及从中讨得某件可以回忆的往事了。

  此外一个字甚至不必象“朔蒙”这个字一样和某种猜测①发生联系就能引起猜测,就会成为口令,成为打开通向往昔的大门的神奇“芝麻”,由于看够了这个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虑它,因此严格说来你也就不再占有它了;你个人已去除了往昔这个部分,由于这种切除你以为你个人的人格也改变了原样,正如一个图形,失去了一角就等于失去了一边;比如有些句子里出现了某条街某条公路的名字而阿尔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这些句子就足以体现一种潜在的但并不存在的猜疑心,让它去寻觅实体,寻觅处所,寻觅某种具体的固定办法某种特定的实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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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甚至两个不同名词共有的相同音节就足以使我的记忆——就象电工只需要最少的优质导体一样——重新建立阿尔贝蒂娜和我的内心之间的联系。)——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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