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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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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参加维尔迪兰家最后一次晚会之前——即使这次晚会没有举行我也不会为此感到宽慰——我们从森林回来时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进行过一次谈话,那次谈话使阿尔贝蒂娜和我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领域使我们互相同化了。因为如果说我带着柔情回味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这无疑不是由于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超过了我认识的其他人;在巴尔贝克时德·康布尔梅夫人不是对我说过:“怎么!您完全可以和埃尔斯蒂尔这样一个天才一道度过这些日子,而您却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欢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是因为她的聪慧使我联想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我把这种东西叫做甜美,正如我们把仅仅是上腭的某种感觉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样。事实上,我在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时,我的嘴唇会本能地伸出去进行回味,我真宁愿我回味的东西实际存在于我之外,宁愿它是一个人客观的优越之处。我当然认识一些比她更聪明的人。然而爱情的毫无止境,或者说爱情的自私自利使我们对我们所爱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难做出客观的判断,我们总是随着我们的愿望和畏惧不断地修饰我们之所爱,我们总不把所爱的人和我们自己分别开来,她们仅仅是一个广阔无垠的处所,是我们表露爱情的处所。总有数不胜数的苦和乐永不停息地汇集到我们的身体里,因此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总不能象对一棵树,一幢房舍,一个行人一样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没有千方百计从阿尔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了解她,这也许是我的错误。同她相处这么长的时间我只不过认识到就她的魅力而论她在我的记忆里所占的地位随着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发地起了许多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又绝不仅仅因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时我还感到吃惊呢,同样,我本应该象了解任何一个人的个性一样去设法了解她的个性,这样做我也许可以弄明白为什么她一味坚持对我隐瞒她的秘密,从而避免使这种奇怪的顽固态度与我从不变通的预感之间的冲突延续下去,而这种冲突却导致了阿尔贝蒂娜的死亡。这样一望,我在深切怜悯她的同时便感到在她死后继续生活下去乃是一种耻辱。的确,在我的痛苦达到最缓和的程度时,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处,因为如果一个女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并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伤的工具,这个女人对我们的生活便大有用处,占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占有她使我们痛苦时为我们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宝贵。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尔贝蒂娜之死联系起来,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双重谋杀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会原谅我。我曾梦想被她理解,梦想别让她低估我,我以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更能理解我和估价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为希望被爱,希望被爱是因为正在爱。其他人的理解是无关紧要的,而且这些人的爱是令人厌恶的。我在获得阿尔贝蒂娜一丁点理解和爱情时感到的欢乐并非来自她的理解和爱情本身固有的价值,而是由于这种获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尔贝蒂娜的目标迈出了一步,这种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确定的目标和抱定的幻想。我们在谈到女人的“可爱”时,我们也许只是在让我们见到她们时感到的快乐从我们身上迸发出来,就象儿童说“我亲爱的床,亲爱的枕头,我亲爱的山楂树”一样。这就从另一方面说明,男人从来不这样谈论并不欺骗他们的女人:“她真可爱”,他们说这句话时往往是在谈欺骗过他们的女人。 德·康布尔梅夫人有理由认为埃尔斯蒂尔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们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判断一个和别人一样在我们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们思想的边缘着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种人的精神魅力,这种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错了位置,最后竟顽强地固定在我们自己的体内,致使我们自问此人在过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个海边小火车的走廊里注视过一个女人,而且在这样自问时我们体会到的痛苦与外科医生在我们心脏里取子弹时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辙。一个普通的羊角面包,只要我们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鹀、小兔和山鹑更使我们感到快活,我们躺在山上时,离我们几厘米远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颤动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几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晕眩的尖顶。 此外我们的错误并不在于我们高度评价我们所爱的女人的聪慧和可爱,无论这种聪慧和可爱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对别人的聪慧和可爱无动于衷。谎言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愤怒,善心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欲具有恢复智慧和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础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这种神奇的东西了:一个我能使我与之无话不谈的人,一个我能够信赖的人。信赖?别的人不是比阿尔贝蒂娜更信赖我吗?我同别的人谈话的话题不是更广泛?问题在于,信赖或谈话这些极平常的事只要融进了爱情,那独一无二的神圣的爱情,它们是否很理想这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又看见阿尔贝蒂娜坐到她的自动牌钢琴前面去了,她头发漆黑,双颊微红:尽管她想推开我的双唇,我的嘴唇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舌头,她那母性的,滋补而又不能食用的圣洁的舌头,阿尔贝蒂娜即使只让她的舌头轻轻拂过我的脖颈,我的胸腹,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会使我认为这种表面的抚爱出自她肌肤的深层,这深层显露出来有如一块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这种抚爱哪怕是最表层的触摸,也仿佛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温馨。 我还不能说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复返的甜蜜时刻时所感受到的是绝望。绝望意味着还必须维持这万劫不复的生活。在巴尔贝克时我一见旭日东升便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过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时我已经绝望了。从那时起一直坚持我的利己主义,然而这个我如今十分依恋的“我”,这个调动自卫本能的生机盎然的“我”,这个“我”在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强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时,我想起了我已经占有过的一个宝贝(只有我一个人占有过它,因为其他人并不确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隐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谁也夺不去这个宝贝了,因为我已不再占有它。说真的,我过去占有它只是因为我愿意想象我占有了它。不过我在用嘴唇注视阿尔贝蒂娜时,我在把这宝贝放进我的心间时,我不仅犯下了让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层生活的不谨慎的错误,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肤之爱交融起来的另一种不谨慎的错误。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关系是爱情关系,我们互相都在实行那叫做恋爱的关系,因为她顺从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于习惯于相信这点,我不仅失去了我挚爱的女人,也失掉了爱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温柔的情妇。总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万没有经历过的,因为恰巧在他爱恋奥黛特并为她妒性大发的时候他几乎见不到她,而且每当她在某个约会的最后时刻取消约会时,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难。可是这之后他却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离开人世。而我却相反,我在为阿尔贝蒂娜而妒火中烧时,我比斯万幸福,因为她当时住在我家,我已经得到了她。我已经在事实上实现了斯万当时梦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实实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时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我究竟没有象他留住奥黛特那样留住阿尔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重复出现,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性格的接近和环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们选作和谐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互相对立的。当然,最主要的对立(艺术)尚未显现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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