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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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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明为什么圣卢对我说的话使我如此难受之前,我应该叙述一件他临来访时发生的事,后来想起这件事我的心情竟纷乱到虽不说冲淡了与他谈话使我产生的痛苦印象,起码也降低了这次谈话的实际重要性。这件事是这样的:由于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圣卢,我便在楼梯上等他(如果我母亲在家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因为她除了讨厌“传话”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举动),这时我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怎么!您不会让人打发掉您不喜欢的人?这可不难。您只要,比如说,把他应该送的东西藏起来;他的东家急着要东西时一叫他,他什么也找不到便会急得团团转,我舅母准气冲冲地背着他对您说:‘他在干什么呀?’他只要一迟到,所有的人都会气冲牛斗,这一来他再也得不到需要的东西了。这样干它四、五次,您就可以十拿九稳瞧着他被辞退。您如果故意悄悄把他该送的干净东西弄脏,加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您就更有把握了。”我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这些毫无信义冷酷无情的话语竟会出自圣卢之口!而我原来却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多么善良,对不幸的人多么富于同情心的人,他这一席话简直使我相信他是在朗诵撒旦的台词;这不可能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说的话。“可是谁都需要挣钱养活自己呢,”和他对话的人说道,我这时才看见说话人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个听差。“那又关您什么事呢?您自己舒服就成了,”圣卢恶狠狠地回答他,“而且您还多了一个出气筒,这岂不快活。您完全可以趁他给盛大晚宴上菜时把墨水瓶打翻在他的制服上,总之,弄得他一刻儿也不安生,让他最后自愿离开。再说,我还可以帮您一把,我要告诉我的舅母说我赞赏您竟有耐心和这样一个呆头呆脑而且穿得很糟的家伙一起干活。”我露面了,圣卢朝我走了过来,可是我在听见他说了那些与我了解的他如此不相称的话之后我对他的信任已经动摇了。而且我在考虑,一个对不幸者能够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是否可能在去邦当夫人处替我办事时对我背信弃义。等他一走这个考虑便格外有力地促使我不把他此行的失败看成是我不能成功的依据,不过当他还在我身边时,我想到的仍旧是过去的圣卢,而且是刚离开邦当夫人的朋友。他首先对我说:“你认为我本来应该多给你打几次电话,可是这边老说你没有空。”不过我的痛苦变得无法忍受是在我听到他说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就从我给你发来最后一份电报以后说起吧,我穿过一间库房一类的房子后便进了她家的大门,等我又走了一个长廊他们才让我进了客厅。”一听见库房,走廊,客厅,甚至这些词还没有说完,我的心便比触了电更急速地翻腾起来,因为在一秒钟之内绕地球次数最多的力量并不是电,而是痛苦。圣卢走后我重复说了多少遍库房,走廊,客厅这几个词呀!我这是在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自己。在库房里,阿尔贝蒂娜完全可能和某个女友躲藏起来。而在客厅里,又有谁知道她姨母不在时她在干些什么?怎么?我这不是在想象阿尔贝蒂娜住的房子既不能有库房也不能有客厅吗?不,我一点也没有这么想,或者说我过去只把房子想成了一个并不确切的地方。当她呆的地方成了一个特定的具体地理名词时,当我得知她不是在两三个可能的地方而是在土兰时,我第一次感到了痛苦;她的门房说的话在我心里也在地图上终于标明了使我难过的地方。然而在我适应了“她在土兰的某个住宅里”这个想法时,我并没有见过这个住宅;关于客厅,库房,走廊的可怕概念也就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想象;如今,这几个处所却仿佛正在我的对面,在看见过它们的圣卢的视网膜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走来走去,在那里生活,这些处所是特定的而不是不着边际互相推翻的可能的地方。库房、走廊、客厅这些字眼使我清楚意识到我让阿尔贝蒂娜在这个可诅咒的地方呆一星期实在是发疯了,这地方的“存在”(而并不只是可能存在)已在我面前是暴露无遗了。唉!圣卢还谈到他在客厅里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在扯开喉咙唱歌而且那唱歌的正是阿尔贝蒂娜,听到这里我终于在绝望中明白了,阿尔贝蒂娜摆脱我之后竟生活得很幸福!她已重新赢得了自由。而我却在想她会即刻回来取代安德烈!我由痛苦转而冲圣卢大发雷霆了。“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避免她知道你去了那里。”“你以为这很容易吗!都对我保证说她不在那里。噢!我明白你对我不满意,我从你那些电报里已经感觉到了。可能你并不公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她重新挣脱了羁绊,离开了我家这个牢笼,而在这个牢笼里我过去又成天价不叫她到我房里来,对我来说,她这是恢复了她全部的价值,她又变成了众星捧月式的人物,变成了从前那只妙不可言的小鸟。“长话短说吧。钱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对一位看上去那么敏感的女人说钱的事我还怕冒犯她呢。不过听我谈及此事时她倒没有哼一声。过不多久她甚至对我说她见我和她互相那么理解她十分感动。可是她后来谈的话又那么正派,那么高雅,我简直就无法想象她说‘我们互相那么理解’是在谈我送钱给她的事,其实我的所作所为是很没有教养的。”“也许她并没有理解,也许她并没有听清楚,你当时应该重复说几遍,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把握使事情成功。”“可是她怎么可能没听清楚呢?我就象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对她说的,她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疯子。”“而她却一点也没有考虑?”“一点没有。”“你该对她再说一遍。”“你怎么能让我再说一遍呢?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的神色,我当时心想,你弄错了,你这是在让我做一件蠢而又蠢的事,如此这般给她送钱真是难于登天。不过,为了服从你的命令我还是干了,我还以为她会命人把我赶出门去呢。”“但她并没有如此行事。这说明,或许她并没有听清楚,所以应该声说一遍,或许你们还可以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你说‘她没听清楚’是因为你在这里,可是我对你再说一遍,你要是参加了我们的谈话你就会明白,当时那里鸦雀无声,我是粗声粗气对她说话的,她不可能没有听懂。” “可她是否相信我始终希望娶她的外甥女呢?”“不,这个嘛,如果您愿意听我的意见,她根本不相信你打算娶亲。她对我说,你亲口告诉她的外甥女你想离开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你想娶亲。” 这些话使我稍微放心了些,这说明我还不算太爱侮辱,因此更大的可能是我还在被爱着,这说明我还有采取决定性措施的更大余地。不过我仍旧十分苦恼。“看见你不满意我很烦恼。”“不对,我很感动,我感谢你对我的盛情,不过我觉得你好象能够……”“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换另外的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多,甚至还做不到我做过的那些事呢,你找别人试试。”“这明摆着不可能,早知如此我就不派你去了,不过你这一招流产可妨碍了我采取另外的步骤。”我责备了他:他确曾设法为我效劳,但没有成功。圣卢在离开那里时曾和几个正在进门的少女交错而过。我早就不止一次猜想到阿尔贝蒂娜在当地认识一些姑娘,我这是第一次为此感到难过。确实应该相信,大自然在让我们的头脑分泌天然的解毒剂以消除我们不停顿而且毫无危险地作出的各种假想;然而什么药物也不可能免除圣卢遇到的这些姑娘对我产生的毒害。可是他讲过的这些细节中每一个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不都是我曾设法打听过的吗?不正是为了更确切地了解这些情况我才让当时被上校召回的圣卢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我家的吗?不正是我,是我自个儿企求得到这些细节,或者不如说,不是我的痛苦在饥不择食地渴求增长,在贪婪地盼望得到这些细节作为养料的吗?圣卢最后告诉我他在那幢住宅的附近喜出望外地遇到了唯一的一个熟人,而这个人又使他想起了过去,他邂逅的是拉谢尔过去的一个女友,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她正在附近度假。一听到这个女演员的名字我就琢磨起来:“也许就是和这个女人。”光想到这点我就仿佛看见阿尔贝蒂娜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怀里微笑,快活得脸蛋发红。而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我认识阿尔贝蒂娜以来我想女人还想得少吗? 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访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想圣卢谈到的那个常去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不是比我想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勤得多吗?不正是为了这个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我才又返回巴尔贝克的吗?说近一点,我不也曾经渴望去威尼斯吗,那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兰的愿望呢?其实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当时本来就不会离开她,也不会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离开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会离开她,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会工作,也不会去过一种有益于健康的生活,总之什么都不会去干,而我却每日都要给明天许下这些宏愿。不过,无论我内心深处怎么想,我当时的确认为比较聪明的办法是让她在生活中感到无限期的分离在威胁着她。而出于我那可憎的聪明,我无疑让她过分相信这点了。如今,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不能听任她在土兰和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听任她和这个女演员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开我过的这种生活我就无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干坏事,唉!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我既然已经不再象习惯的那样让她向我报告她如何度过她的每一分钟,而且也不再为她有一分钟的自由而恐惧万状,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过去那样以分秒来计算时间了)。不过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一旦知道她不准备回来我还会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会硬把她从她的女友们身边拉走。再说既然我已发现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的圣卢的恶劣行为,我亲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吗?谁知道他是否有意谋划让我和阿尔贝蒂娜分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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