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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〇


  有几次,她所盼望的裙衣还未完工,我就租几件裙衣,先给她穿上,或者直接买了裙料来,替她披在身上。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颇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儿,气度非凡,雍荣华贵。不过我一看到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于是我关在巴黎的处境越发令我难受。但是相比之下,阿尔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这件事说起来也十分奇特,使人脱胎换骨的命运之神仿佛穿越了监狱的高墙,从本质上改变了阿尔贝蒂娜,把她从一个巴尔贝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既令人讨厌,又温柔顺从的囚女。是的,监狱的厚墙未能阻挡命运女神的影响。甚至也许还是监狱厚墙本身产生了这种影响。阿尔贝蒂娜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她已不象在巴尔贝克那样。动辄骑车逃跑,溜得无影无踪,到一处处小海滩去,跟女朋友们一起过夜;再加上她经常撒谎,就使她更加难以捉摸。现在她在我家里,独自一人,唯命是从,与巴尔贝克时相比,她已判若两人。那时候,即便我在海滩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谨慎,闪烁其辞。她诡计多端,巧妙地掩饰了众多的约会,这些约会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对她喜欢。从她对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满了约会,这些约会充满了对我的轻蔑和狡诈。现在海风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断了她的飞翼,她已不再是个胜利女神,而成了一个我难以忍受,很想摆脱的奴隶。

  为了改变我的思绪,我没有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玩扑克或跳棋,而是请她来为我弹几段音乐,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间尽头走去,走到夹在书柜两个撑架之间的钢琴前坐下。她选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从未替我弹奏过的,或者就是只弹奏过一两次的(应我的请求,她经常弹凡德伊的作品选段。自从我发现阿尔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们制定的度假计划时还说贡布雷离蒙舒凡过近,主动提出要避开贡布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赏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对我开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欢挑选对自己来说尚处在黑暗之中的音乐,我能够随着连续的演奏,用渐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将那起初掩埋在迷雾之中的巍巍音乐之楼照亮,将那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轮廓重新连为一体。阿尔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几次我为这一团未成形状的云雾进行加工塑造,我的心灵是何等欣慰。她弹奏的时候,那浓密的头发形如心脏,光如蛋壳,两旁顺贴着耳朵,与委拉斯盖兹①画中公主头上的发结颇为相似。音乐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构成的——从我心中对他的不同回忆点到不同的符号,从视觉到帮助我深入到他内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内心感觉,同样,阿尔贝蒂娜所弹奏的音乐也有一个音量,这是由乐句不同的可见性所构成的;我的乐句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几近全部淹没在迷雾之中的音乐之楼的轮廓连接起来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尔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荐半明半暗和混沌无形的东西,让我的思想对它们进行塑造,我十分高兴。她猜到,一段音乐弹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慧便对各个部分有所企及,将各个部分置于同一视线。对这些部分,我已没有任何活动需要开展,只需将它们展开,并固定在同一个面上即可。然而,阿尔贝蒂娜并不急于改奏一段新的曲子。尽管她未必觉察得出我内心所展开的工作,但她清楚,每当我的智力工作驱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艰苦的任务以后,作为补偿,它很少没有获得这样或那样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尔贝蒂娜说:“这简乐谱我们要交给弗朗索瓦丝,叫她替我们去换一个了,”对我来说,这经常意味着世界上少了一段乐曲,但多了一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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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委拉斯盖兹(1599—1660),西班牙肖像画家。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阿尔贝蒂娜丝毫没有要求重见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我们一起制订的所有度假计划中,由于贡布雷离蒙舒凡太近,她主动提出避开贡布雷。即然如此,我再对她们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经常请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凡德伊的音乐,心里不再产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乐成了产生我嫉妒之心的间接原因。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在维尔迪兰家听过莫雷尔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谈起莫雷尔,向我表示要去听他演奏,并十分希望跟他认识。在此以前两天,我正好听说莱娅给莫雷尔写了一封信,无意中被德·夏吕斯先生截得。我便怀疑,是不是莱娅对阿尔贝蒂娜谈起了莫雷尔。“肮脏的女人”、“淫邪的女人”的话不由浮上我的心头,使我恶心。这样,凡德伊的音乐与莱娅——而不是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痛苦地联系在一起了。只有当莱娅所引起的痛苦消减了,我才可能没有痛苦地听凡德伊的音乐。一个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它痛苦产生的可能性,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音乐,当时听起来,有些乐句只是一些浑然模糊的幼体,很难分辨清楚,现在这些乐句却变成了雄伟辉煌的大殿;有些乐句当时我难以认清,认清了也觉得十分丑陋,现在却变成了女友。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乐句会象有些人一样,初看十分令人讨厌,但一旦被我们所了解,就立刻变成了我们现在所发现的样子。两个状态之间,发生了一个真正的嬗变。另有一种情况,有些乐句本来十分清晰,我当时听不出来,现在听起来却一清二楚,听得出它们与其他作品的联系。譬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七重奏中,有一句管风琴宗教变奏乐句,当时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这句乐句犹如从天堂神宇拾级而下的圣女,来到音乐家熟悉的仙女中间,与她们融为一体。此外,我曾经觉得有些表现正午钟声欢腾快乐气氛的乐句,缺乏悦耳的音调,节奏过于机械,现在却成了我最喜欢的乐句。这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它的丑陋,就是因为我发现了它的美丽。我们对任何杰作,起初感到失望,后来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为起初的感受在弱化,或者因为我们为发掘真理作出了努力。这是适用于一切重要问题——艺术现实的问题、现实的问题以及灵魂永恒的问题——的两种假设。这两种假设,必须选择其一。就凡德伊的音乐而言,时刻都需要作这种选择,而且选择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我之所以认为凡德伊的音乐是比任何名书更为真实的东西,我不时想,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不是以思想的形式出现的。我们是靠文学转译,即精神转译才使人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受产生意识,分析阐释的。但是文学转译还不能象音乐那样,对生活的感受进行重新组织,音乐似乎就是跟随我们变化、再现我们内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赋予我们特殊陶醉的声音;有时候我们就处在这种特殊陶醉之中。当我们说:“天气多好!阳光多么明媚”时,这种陶醉,旁边的人是绝对无法共享的。同一个太阳,同一种天气,在人们的心里激起的震颤是完全不同的。凡德伊的音乐中就有这样一些景象,这些景象是完全无以言传的,我们也无法凝视静观。我们在入睡的时候会受到这些奇观妙景的抚摸,但就在这个时刻,理智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还未及认识这不可言喻和不可视见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了睡乡。我觉得,当我沉浸于艺术就是真实这一假设时,音乐所能提供的,不仅是晴朗之日或鸦片之夜所能激发的那种纯粹的神经快悦,而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丰富的陶醉。我的感觉至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乐曲,它们之能够激起高尚、纯洁、真实的感情,不可能没有任何精神现实为依据,否则生活就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个漂亮的乐句,都比不上它那样,能充分表现我生活中时而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也就是我面对马丹维尔钟楼、面对巴尔贝克路边树木,或者简单地说,本书开卷谈到的品茶时所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凡德伊的创作就犹如这一杯茶,他从音乐世界为我们送来了光怪陆离的感觉。明亮的喧哗、沸腾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欢快的舞动着,挥动着——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无法抓住——散发老鹳草芬芳的绫罗绸缎。虽然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回忆中是不能深化的,但是时间场合特征能够告诉我们,为什么某种味觉会使我们回忆起光的感觉;根据时间场合特征,模糊的感觉至少可以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觉并非来自一种回忆,而是来自一种感受(如对马丹维尔钟楼的感受)。因此,从他音乐散发的老鹳草芬芳中,应该寻找的不是物质的原因,而是深层的原因。应该发现,这是世人不知的,五彩缤纷的欢庆(他的作品似乎就是这种欢庆的片断,是露出鲜红截面的片断),是他“听到”世界以后,把世界抛出体外的方式。任何音乐家都未向我们展示过这一独特世界,其特性鲜为人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最能证实真正天才的,正是这一世界的特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难道文学也是如此吗?”阿尔贝蒂娜问我。“文学也是如此。”我反复回味着凡德伊作品单调重复的特点,向阿尔贝蒂娜解释说,大凡伟大的文学家,向来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惊世界,确切地说,他们通过社会各界向世界折射出的是同一种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时间不是那么晚了,”我对她说,“我可以拿您在我睡觉时阅读的所有作家来作例子,说明这一点。我可以向您说明,凡德伊作品就具有类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跟我一样,现在也开始能够辨认那些典型的乐句了;这些典型乐句,在奏鸣曲中出现,在七重奏中出现,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这些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些乐句。这就好比巴尔贝·多尔维利①的作品,总有一种隐蔽的、但露出蛛丝马迹的现实。这里有中魔女人②和埃梅·德·斯邦③,有拉克劳特④的生理性脸红和《深红色窗帘》中的手⑤,有传统的习惯,有昔日的风俗和古老的字眼,还有蕴含着过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艺;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地牧人口授的故事,充满英国香气、美如苏格兰村镇的高贵的诺曼底旧城,以及诸如费利尼⑥、牧羊人⑦等等那些使人们束手无策的恶运预言者。无论是《老情妇》中妻子寻夫也好,还是《中魔女人》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人却刚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字里行间中总是弥漫着同一种焦虑不安的气氛。连托马斯·哈代⑧的小说中石匠凿出的几何形石块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的典型乐句作同等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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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
  ②为多尔维利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③为同作者小说《击剑骑士》中的主人公。
  ④为《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⑤指同名小说中女主人公阿尔贝特小姐在饭桌下偷偷拉住年轻军官的手。
  ⑥为同作者小说《老情妇》中的主人公。
  ⑦《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⑧哈代(1840—1928),英国作家。《无名的裘德》《心爱的人儿》《一双湛蓝的秋波》均为他写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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