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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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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这我办不到。我看他们邀请您我去参加的是一件最难想象和最难实现的事情。按请柬的说法,这事情称作‘茶舞会’。我年轻时可算是四肢灵巧了,可是现在不得不怀疑,让我一边跳舞一边饮茶,会不会有失体态。而且我从来不喜欢用不卫生的方式来吃东西和喝东西。您一定会说,如今我不一定要跳舞。可是,即便舒舒服服坐在那里饮茶——况且既然叫做舞茶,这茶的质量如何,我不敢恭维——我还是害怕,那些比我年轻,却没有我年轻时那么灵巧的客人,别把茶杯打翻在我的衣服上,这会扫了我的兴,结果连茶也喝不了。”德·夏吕斯先生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偏偏不谈维尔迪兰夫人(他津津乐道,大肆发挥,故意使他的朋友们无休止地“排队”站着,精疲力竭,耐心等着轮到他们,以满足他那残酷的取乐心理)。即便这样,他犹嫌不足,居然对维尔迪兰夫人负责的晚会部分开始了品头论足。“说到茶杯,那似碗非碗的东西;是什么怪玩意?倒有几分象我年轻时,布瓦雷·布朗什餐馆给我送冰冻果汁用的盛器。有人刚才对我说这是用来盛‘冰冻咖啡’的。可虽说是冰冻咖啡,我既没有见到咖啡,也没有见到冰。真是用途不明的奇物!”说这番话时,德·夏吕斯先生赶紧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嘴巴,瞪圆眼睛,谨慎地暗示别人,仿佛怕被主人听见甚或看见似的。可这只不过是装装模样而已。没过几分钟,他已经开始对老板娘本人品头论足起来:“特别注意不要再用冰冻咖啡杯了!您希望哪位朋友的家变得丑一些,您就把它们送给哪位朋友。但是叫这位朋友特别注意不能把这些杯子放在客厅里,别让客人搞错,以为走错了房间。因为看看这些杯子实在是和便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的表哥,”客人说话时压低嗓音,并带着疑惑的神情瞧着德·夏吕斯先生。这倒不是害怕惹维尔迪兰夫人生气,而是怕由于自己还未洞悉一切,会冲犯了德·夏吕斯先生。“我会教她的。”“啊!”客人笑道,“她找不到比您更好的老师!她真有运气!有您的指教,可以肯定不会出错。” “不管怎么说,音乐会至少没有出错。”“啊!那演得真是妙极了。那种喜悦叫人无法忘怀。说到这位天才的小提琴家,”她天真地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感兴趣的是小提琴“自身”,接着说,“您认识另一位小提琴家吗?那一天我听他演奏了一首福雷的奏鸣曲,他的名字叫弗朗克……”“知道,那是什么破烂,”德·夏吕斯先生回道。他说话毫不留情,粗硬的回驳意味着他表妹毫无欣赏趣味。“论小提琴家,我劝您听听我这位就足够了。”德·夏吕斯先生和他表妹重新开始交换那低垂而又窥觑的眼色,德·莫特马尔夫人满脸通红。为了弥补她的蠢言,她热情地向德·夏吕斯先生建议举办一次晚会,专听莫雷尔演奏。不过对她来说,这次晚会的目的不在于奖掖人才——她会说这确实就是她的目的,实际上这倒是德·夏吕斯先生的真正目的——她只是觉得这是一次天赐良机,可以借此举办一次超高雅的晚会。为此她已经算计起来,应该邀请哪方人士,又该放弃哪方人士。这样筛选是晚会举办人(即上流报刊大胆地或者愚蠢地称作“精英”的人)首先关心的大事;与催眠师的暗示相比,这种筛选对记者的眼光甚至文字能够发生更加深刻的影响。德·莫特马尔夫人未及考虑莫雷尔将演奏什么乐曲(这件事被认为是次要问题。这样认为并不是没有道理。瞧瞧来客们,他们看在德·夏吕斯先生的份上,音乐会进行过程中,规规矩矩保持着安静,没有大声喧哗,然而真正想到要听音乐的却没有一人)。她首先决定把德·法尔古夫人排除“入选者”之列。出于这一决定,她立刻露出一副策划阴谋者的神情,大有将那些不顾流长飞短的上流女子一扫而光的气势。“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来举办一次晚会,听您的朋友演奏?”德·莫特马尔夫人低声问道。她虽然在跟德·夏吕斯先生单独说话,可是象着魔似的,禁不住向德·法古尔夫人(被排除者)瞥了一眼,为的是肯定德·法古尔夫人离她有足够的距离,无法听见她说些什么。“不,她不可能听清我在说些什么,”德·莫特马尔夫人瞥了一眼以后放心地下结论道。然而这一眼在德·法古尔夫人身上所产生的效果恰恰与它的目的背道而驰:“瞧,”德·法古尔夫人心想:“玛丽-泰雷兹跟巴拉梅德在商议什么,一定是没有我的份。”“您是指受我保护的人吧,”德·夏吕斯先生纠正道。他对表妹的语法知识和音乐天赋都丝毫不加恭维。他也不顾她赔着笑脸已在表示自歉,暗中求饶,继续大声说:“当然有办法……”他声音之大足以使全沙龙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如此富有魅力的人才被放到这样的环境里是会遇到危险的,他的固有力量会遭到削弱。尽管如此,固有的力量需要适应环境才行。”德·莫特马尔夫人心想,她这么压低声音,小心谨慎地提问,看来全然是徒劳无益,因为回答都是从嘴漏斗里哗啦啦流出来的。德·法古尔夫人什么也没有听见,原因是她一句话也听不懂。德·莫特马尔夫人原先害怕自己的阴谋遭到挫败,害怕由于自己跟德·法古尔夫人关系过于密切,如果“事先”被她知道不请她有所不妥,请她又实在违心,现在她的担心减少了。如果她没有再度抬起眼皮,朝埃迪特方向看一眼——仿佛是为了居安思危。可是她迅速地重又低下眼皮,为的是别过早备战——,她的担忧早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她计划举办晚会以后第二天给埃迪特写一封信,补充一下她刚才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人以为这种信是巧妙的伪装,其实是直言不讳的不打自招。譬如:“亲爱的埃迪特,我跟您一样对这一切感到十分厌倦。昨天晚上我没有太指望您会来(埃迪特肯定会想她既然没有邀请我,怎么会指望我来?),因为我知道您对这类聚会不是十分喜欢,而且十分讨厌。不过您的光临仍然使我感到十分荣幸(德·莫特马尔夫人在信中除了需要给谎言披上真心话的外衣以外,绝不轻易使用“荣幸”一词)。您知道,我永远欢迎您来我家做客。不过,您走得很对,因为这次完全没有搞好,靠两个小时临时拼凑起来的东西怎么会搞得好”等等,不一而足。可是,德·莫特马尔夫人向埃迪特这新瞟去的一眼,已经足以使她明白,德·夏吕斯先生那转弯抹角的语言里究竟包藏的是什么东西。莫特马尔的目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它先打击了德·法古尔夫人,现在它所蕴含的公开秘密以及故弄玄虚的意图转而波及到了一位秘鲁小伙子身上。其实,德·莫特马尔夫人倒是打算邀请他的。但是,他却以为看透了别人在搞鬼名堂,没有注意到这目光根本不是冲他而来的。他立时对德·莫特马尔夫人充满了仇恨,发誓要用成百上千次的恶作剧来回报她,比如在她闭门谢客的日子里,给她送去五十份冰咖啡,而在接待客人的日子里,到报上刊登启事,说聚会因故延期,并且还胡编乱造,谎称以后还有聚会,列举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把他们渲染成远近闻名的达官显贵,并且谎称鉴于种种原因,主人不希望接待他们,甚至也不希望认识他们。德·莫特马尔夫人想为德·法古尔夫人担心实在是错了。德·夏吕斯先生将亲自挂帅,全面负责把这预计的聚会搞得面目全非,这是德·法古尔夫人的光临所万万不及的。“可是,我的表兄,”她瞬间的过敏感觉使她悟出了“环境”一词的含义,于是针对那句话回答说,“我们会避免任何麻烦的。我负责叫希尔贝照管一切。”“不,绝对别叫希尔贝,因为他本身就不在被邀请之列。一切都由我来操办。最重要的是要排除那些有耳无聪的人。”德·夏吕斯先生的表妹起初希望借莫雷尔的声誉,来举办一个晚会,以便可以吹嘘说,她跟那么多的亲戚都不一样,“她得到了巴拉梅德。”现在她的思绪突然离开了对德·夏吕斯先生名望的眷恋,想到如果由他插手操办,邀请哪位、排除哪位全来由他决定,那一定会有许多人跟她反目。一想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她打算排除德·法古尔夫人一部分就是考虑到他的缘故,因为他不见德·法古尔夫人)将不被邀请,莫特马尔不由惊慌失措,眼里露出忧虑的神色。 “是不是灯光太亮,您有些受不了?”德·夏吕斯先生假装一本正经地问道,那骨子里的嘲讽丝毫未被领会。“不,一点儿也不。我是在想,如果希尔贝知道我举办了一次晚会,而没有邀请他,这也许会造成一些麻烦。这当然不会是指给我造成麻烦,而是指给我的家里人。他这人向来家里来四个猫太太也都非请我不可……”“恰恰如此,我们首先就去除那四只只会叫的猫。我想大概沙龙里的喧哗声使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举办这样一次晚会不是要借此向人行礼致意,而是要按照庆祝活动正规的惯例行事。”此刻德·夏吕斯先生倒还没有觉得排在后面的一位已经等候多时,而是觉得她这人心里光顾着自己的邀请“名单”,而根本没有莫雷尔,给她过多的优惠是不合适的。德·夏吕斯先生于是就象一名觉得诊察了足够的时间的医生开始停止门诊,向她的表妹示意可以告退了。他没有向她说再见,而是把脸转过去,朝着接踵跟上前来的人。“晚上好,德·蒙代斯吉乌夫人。刚才的音乐会非常精彩吧?我没有看见埃蒙娜。请转告她,总不能放弃参加任何活动。哪怕这种放弃出于再高贵的理由,也总该视具体情况而定。今晚的晚会这样灿烂辉煌,遇到这种情况,就该有个例外。自命不凡,这并非坏事,但是能以高雅取胜而不以消极的非凡取长,岂不更好。您的妹妹对那些专请她去但与她身价不相称的活动一概缺席,对她这种态度我比任何人都加以赞赏。但是,象今天这样值得纪念的活动,她只要前来出席,得到的就是首席的荣誉。您妹妹本身已名声卓著,现在更会声名大噪。”他说完又转向第三位。这时候我看见了德·阿尔让古尔先生,感到非常惊奇。此人从前对德·夏吕斯先生非常冷酷无情,现在变得既和蔼可亲,又阿谀奉承。他请德·夏吕斯先生把自己介绍给夏利,并对他说,希望夏利来见自己。这人原来见到德·夏吕斯先生那类人非常可怕。可是现在他自己身边就生活着这么一批人。当然情况并不是说连他也已变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同类。而是一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对一位上流女子发生了崇拜。这位女子极其聪颖,她要他跟她学,也对聪明人发生兴趣。她非常希望能把德·夏吕斯先生请到自己家中做客。但是德·阿尔让古尔先生嫉妒之心很强,同时却有些阳刚不足,觉得自己不太能够使被自己征服的人得到满足。他既希望她受到安全保护,又希望她能消遣解闷。要不出危险地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身边安插一些于她无害的男人。这些男人就扮演了后宫警卫的角色。他们觉得他变得非常客气,说他要比他们想象当中聪明得多。他和情妇听了都不亦乐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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