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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六


  这倒无关紧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须不惜代价阻止她在特罗卡德罗重新找到这个熟人或者认识这个陌生女人。我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其实我很可能在巴尔贝克早已从阿尔贝蒂娜本人那里了解了这一点。因为遗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一样摧毁了她向我肯定的大部分东西。因为记忆不是始终摆在我们眼前的我们生活中的杂闻轶事的复本,而是一种虚无,有时,当前发生的某件与过去相似的事使我们从这虚无中去提取一些死而复生的回忆,但是仍然有成千上万的小事没有进入这种潜在的记忆,并且永远无法被我们控制。凡是我们不知道它与我们热爱的人的现实生活有关的事,我们对之毫不注意,我们立即忘记了她(他)对我们说的关于我们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的话,忘记了她(他)跟我们说话时的表情。待到后来那些人激起了我们的妒忌心,为了知道有没有弄错嫉妒的对象,为了弄清我们的情妇某次匆匆外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我们某次过早回家时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样的不满是否与那些人有关,于是我们的嫉妒心搜寻过去以便从中归纳出什么东西时,却什么也找不到了;这种始终回顾往事的嫉妒就象一位准备撰写史书而又缺乏任何资料的历史学家;这种始终迟到的嫉妒就象一头乱冲的发怒的公牛,高傲而勇敢的斗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残忍的观众欣赏他的精彩动作和计谋,而它却冲向斗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虚无中搏斗,茫然无措,就象我们在某些梦中那样;我们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们在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在这里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只不过借用了那个人的种种特征,我们为此感到难过;或者就象我们醒来之后试图证实我们梦中这样或那样的细节时那样茫然无措,只是后者程度更甚。我们的女友在对我们说这话时带着怎样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吗,她没有吹口哨吗?她只有在怀有某种爱意以及我们的出现让她心烦和恼火时才吹口哨的。她难道没有告诉我们某件事,而这件事跟她现在向我们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比方说她认识或者不认识某个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热衷于寻找一个梦的不牢靠的残片,在此期间,我们跟自己情妇的共同生活还在继续,在那些我们不知道对我们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经心,却关注那些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事,象在恶梦中似的被那些与我们并无现实关系的人所纠缠,充满遗忘,空缺和枉然的焦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恍如一个梦。

  我发觉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终呆在那里。我对她说那个地方显然太远,我不需要她。于是她也觉得这太使她为难了:“一场精彩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想错过。”我觉得她可能说过,喜欢体育,几年后她还会说:“过自己的生活。我对她说我显然不需要她,我给了她五法郎。她几乎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心想,什么也没干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为我买一趟东西准会得到更多的报酬,她开始觉得她要看的比赛无关紧要。”“我完全可以替您买东西。一切总是可以安排的。”然而我却将她推向门口,我需要独自一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与莱娅的女友重逢。必须这样做,必须做成功;说真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在这些最初的时刻,我摊开自己的双手打量着,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也许因为思想无法找到它所寻求的东西时,便懒洋洋地让自己休憩片刻,这时最无足轻重的事物也显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车停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时,人们从车厢里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风中晃动的草尖那样一目了然(这种静止并不总比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或者呆住,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时的那种静止更富有成果),也许因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其中包括我内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的对付这个或那个人的行动方式——好象我的身体只是一种武器,从中将射出能把阿尔贝蒂娜与莱娅以及她的两位女友分开的子弹。诚然,当弗朗索瓦丝早晨前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要去特罗卡德罗时,我曾经对自己说:“阿尔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为由于天气如此美好,她的行为对我来说直到晚上都不会有显著的意义。然而使我变得如此无忧无愁的并不如我所想仅仅是早晨的太阳;而是因为我在迫使阿尔贝蒂娜放弃她在维尔迪兰家可能抛出甚至实现的种种计划以后,在迫使她去观看一次由我亲自挑选,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日场演出之后,我明白她的所做所为肯定会是清清白白的。同样,阿尔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后说:“如果我自杀的话,我也无所谓,”那是因为她深信自己不会自杀。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尔贝蒂娜面前,横陈着一种介质(它远比阳光灿烂的天气更有影响),我们看不见它,但是通过这种半透明而变化着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我们觉察不到它们,但是它们正如包围着我们的空气一样不能与一种纯粹的虚无等同,这些信仰在我们周围形成一种可变的、有时是绝妙的,经常是令人窒息的气氛,人们应该把这种信仰象气温、气压、季节一样仔细地注意并记录下来,因为我们的时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今天早晨没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开《费加罗报》之前一直包围着我的这种信仰,即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做任何坏事,这种信仰刚刚消失。我不复生活在晴朗的白昼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担心的情绪在这晴朗的白昼中构成的另一个白昼里,我担心阿尔贝蒂娜与莱娅重逢,而且更容易与那两个少女重逢,假如这两个少女去特罗卡德罗为女演员捧场的话,依我看这是可能的,她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找到阿尔贝蒂娜并非难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莱娅这个名字令我再次看见了阿尔贝蒂娜在娱乐场身边围着两个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为我的记忆中只有阿尔贝蒂娜彼此分开、不完整的、侧面的、暂时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对象也仅仅是某种不连贯的,转瞬即逝而又固定不变的表情,以及给阿尔贝蒂娜脸上带来这种表情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尔贝克被那两个少女或者这类女人看了又看时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这张脸上不停地扫视,就象一个准备速写的画师的目光时我感到的那种痛苦,这张脸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盖,毫无疑问,由于我的在场,这张脸带着一种也许暗地里充满快感的被动,装作对此没有察觉的样子去接受这种触摸。在阿尔贝蒂娜恢复镇定对我开口说话之前,她有一秒钟没有动弹,她漫无目标地笑着,带着一副装出来的自然表情,掩饰着心里的喜悦,就象人们正在给她拍照,或者是为了在镜头前选择一个更为潇洒的姿势时那样——我们在东锡埃尔跟圣卢一起散步时她摆过这种姿势:面带微笑,舌头舔着嘴唇,她装出逗狗的样子。当然,在这些时刻,她根本不象是对过往的少女感兴趣时的那个她。在后一种情况下,她那狭隘而稠浓的目光则死死地盯住过路的少女,那样的具有粘性和腐蚀性,好象那目光在移开时会揭起一层皮肤。但是此时此刻,这种至少赋予她某种严肃的东西,甚至使她显得痛苦的目光与她在两位少女身边时显得既迟钝又幸福的目光相比,倒使我感到温存些,我宁愿看到她也许是体验到欲望时的那种阴郁的表情,而不愿看到她引起别人的欲望时那种笑味咪的表情。她试图掩饰她意识到这一点也是枉然,这种朦胧快感的意识沐浴着她,包围着她,使她那张脸象玫瑰花一般绯红。然而,这些时刻阿尔贝蒂娜身上悬置的这一切,在她四周辐射出来并使我痛苦不堪的这一切,当我不在的时候,谁知道她是否会继续让其不露声色,她是否对两个少女的主动接近(既然我已经不在那里),不会作出大胆地回答呢?当然,这些回忆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种极大的痛楚,这些回忆就象阿尔贝蒂娜的趣味的一种彻底的昭示,是她的不忠实的一种整个的忏悔,在它们面前,阿尔贝蒂娜的那些个别的、我愿意相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调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结果,以及安德烈也许与阿尔贝蒂娜串通一气所做的那些保证都无法匹敌。阿尔贝蒂娜可以向我否认她的种种个别的背叛;然而通过她脱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声明更加有力的话语,通过那些独一无二的目光,她招认出她想隐瞒的东西,远比某些个别事实更需隐瞒的东西,她招认了她宁可让人杀死也不愿承认的东西:

  她的爱好。因为任何人都不愿开启自己的心灵。

  尽管这些回忆给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够否认正是特罗卡德罗的日场演出节目唤起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需要呢?她属于这样的女人,她们的过错必要时可以成为魅力,而且由于她们的善良紧跟着她们的过错接踵而来,并且把温情带给我们,跟她们在一起,我们犹如一个从来没有连续好转两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获取这种温情。况且,除了我们在热恋她们的同时她们犯的过错,还有在我们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有的过错,而最早的过错就是:她们的天性。那样的恋爱之所以变得痛苦,实际上是因为这些恋爱中先就存在着一种女人的原罪,一种使我们爱上她们的原罪,所以,当我们忘却这一点时,我们就不太需要女人,为了重新开始恋爱,就必须重新开始经受磨难。此时此刻,但愿她没有找到那两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是我最关心的事情,尽管人们不应该对个别的事件感兴趣,除非这些事件具有普遍意义,尽管我们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们始终不了解的残酷现实汇成的看不见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们思想上结晶的东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说,即使我们摧毁了这种东西,它又将立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昨天,我担心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现在,我却只为莱娅操心。蒙住双眼的嫉妒心不仅根本无法在包围它的黑暗中发现任何东西,而且还是一种磨难,它的任务就在于不断地重新开始,正如达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务和伊克塞翁的任务那样。即使两位少女不在那里,妆扮得更光艳动人的莱娅和她的辉煌成就又会使她产生怎样的印象!她会给阿尔贝蒂娜留下怎样的梦幻!会引发她什么样的欲望!这些欲望在我家里即使得到抑制,仍会使她厌倦一种她无法满足这些欲望的生活!

  况且,又有谁能说她并不认识莱娅,她不会去莱娅的化妆室看望她?即使莱娅不认识她,又有谁能够向我保证,尽管她在巴尔贝克遇到过阿尔贝蒂娜,可是她不会认出后者,而且莱娅不会从舞台上示意阿尔贝蒂娜,准许她打开后台的门呢?当一种危险已经消除便显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险还未消除,我担心它不可能消除,正因为如此这种危险在我看来才格外可怕。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当我试图使这种爱变为现实时我感到它几乎正在消逝;而此时此刻我的剧烈痛苦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向我证实了我对她的爱。我不再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着阻止她留在特罗卡德罗的种种办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数目的钱塞给莱娅,要她别去那里。假如人们是通过自己的所做所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来证实自己的偏爱的话,那么我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这种反复并不能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实在些。她犹如一位隐而不见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种种苦恼。我在作成千上万个猜测的同时试图躲避我的痛苦,但并没有因此使我的爱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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