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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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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为自己如此怒气冲冲地对待阿尔贝蒂娜感到有些内疚,我心里思忖:“假如我不爱她,她也许会更加感激我,因为这样一来,我对她就不会这么恶毒;噢不,这是相应的,因为我也就不会那么殷勤了。”为了开脱自己,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但是承认这种爱情,这非但难以让阿尔贝蒂娜明白任何东西,而且在我看来,也许比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更使她心寒,而爱情恰恰是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的唯一借口。对所爱的人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是那样的自然!如果说我们对其他人抱有兴趣,但并不会因此而阻碍我们跟他们和睦相处,对他们的欲望百依百顺,那是因为这种兴趣是虚假的。我们对于外人往往是无动于衷的,而无动于衷不会导致恶毒。 晚会结束了,在阿尔贝蒂娜去睡觉之前,假使我们打算讲和,重新开始互相拥抱的话,那就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俩谁都不曾采取主动。 我感到她确实是在生气,于是我便乘机跟她提起埃斯代·莱维。“布洛克对我说(这不是实话)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爱丝苔尔。”——“我可能都认不出她,”阿尔贝蒂娜心不在焉地说。“我见过她的照片,”我气愤地补充道。我在说这话时没有打量阿尔贝蒂娜,所以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为她一言不发。 那些夜晚,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亲在贡布雷的吻带来的那种宁静,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亲因为生我的气或者被客人留住时勉强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楼上我的房间里来的那些夜晚带来的那种焦虑。这种焦虑——并非移置在爱情中的那种焦虑——不,就是这种一时间专致于爱情的焦虑,当感情破裂势在必行;仅仅影响到分配时,这种焦虑如今似乎再度呈现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变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样,仿佛我的全部感情全都开始集中和统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个白昼更加短暂,在我的生活中过早来临的那个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为不能把阿尔贝蒂娜当作一个情妇,一个姐妹,一个女儿,一个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亲滞留在我的床边而颤抖,我重又开始感到童年时期对母亲的那种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虑,那是因为使我感到焦虑的人发生的变化,那人使我产生的感情差异,我的性格转变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从前向我母亲那样向阿尔贝蒂娜索取这种宁静。我再也不会说:我感到悲伤。我心如死灰地仅仅讲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结局上毫无进展的话。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个毫无意义的事实,只要它与我们的爱情沾上那么一点边,就会令我们对发现这个事实的人肃然起敬,也许那人是偶然发现的,就象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向我们预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后来果真应验了那样,带着这种理智上的利己主义,我几乎相信弗朗索瓦丝要比贝戈特和埃尔斯蒂尔来得高明,因为她曾经在巴尔贝克对我说:“这个姑娘只会给您带来忧愁。” 阿尔贝蒂娜道晚安的时刻一分钟一分钟地逼近,她终于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在,她没有碰到我的这个夜晚,她的吻使我变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着她一直走到门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个借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讲和,我就必须抓紧时间,她再走几步就要离开卧室了,还有两步,还有一步,她扭动门把,拉开门,太晚了,她关上了门!”也许现在仍然不晚,就象从前在贡布雷我母亲没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离开我时那样,我想冲出去追上阿尔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见到她之前心里不会安宁,而这种重逢即将成为至此为止尚未有过的某种重大事件,还有,如果我不能独自排遣这种忧伤的话,我也许会养成那种到阿尔贝蒂娜身边乞讨的可耻习惯;当她已经进入她的卧室里时,我从床上跳下来,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希望她能出来,呼唤我;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门前,为的是不错过一声轻微的呼唤,我一时回到我的卧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丢下一块手帕,一只手提袋,或某种我可以装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让我有借口去她那里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我重又回到她的卧室门口守候,但是门缝里没有一丝光线。阿尔贝蒂娜熄了灯,她已经躺下,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期待着某种不为人知也不会再来的机遇;过了很久,我浑身冰凉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钻进自己的被窝,伤心了整整一夜。 有时,在这样的夜晚,我耍一个花招让阿尔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会入睡(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脱掉我送给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就象她在自己的卧室临睡之前所做的那样),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来很慢,我借口去找某样东西,让她躺在我的床上。当我回来时,她已经睡着,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她正面完全对着我的时候,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然而她很快改变了个性,因为我躺在了她的身边,重又看到了她的侧面。我可以抱起她的头,把它抬起来贴在我的嘴唇上,让她的手臂搂住我的脖颈,她还在睡觉,仿佛是一只不停顿的钟表,一株攀援植物,在人们提供的任何支撑物上繁衍枝蔓的牵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随着我的每一次触摸略有改变,好象她是我拨弄的一件乐器,我在拨动这件乐器的这根弦那根弦产生出不同的音符时,让乐器演奏转调,我的嫉妒逐渐平息下去,因为我感到阿尔贝蒂娜变成了一个正在呼吸的有生物体,她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如有规律的呼吸所显示的那样,这就说明,这种处于流动变幻之中,没有言语和沉默深度的纯粹生理功能对任何恶一无所知,从一根空心的芦苇中而不是从一个人体中透出气息,那是天使纯洁的歌,在这些时刻感受到阿尔贝蒂娜不仅仅在物质上,而且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干扰,这对我来说确实犹如置身天堂一般。然而在这种呼吸当中,我突然想到,记忆带来的许多人名也许会起作用。 有时,这种音乐甚至还伴有人的声音。阿尔贝蒂那咕哝了几个词。我真想弄清楚这些词的意思!她嘴里吐出的,有时是一个我们谈到过的人名,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妒嫉,却没有使我变得不幸,因为把她引向那里的似乎只是对她与我就这个主题谈话的回忆。然而,一天晚上,她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温情脉脉地对着我说:“安德烈。”我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心情。“你在做梦呢,我不是安德烈,”我笑着对她说。她也微微一笑:“噢不,我是想问你,安德烈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我还以为你象这样睡在她的身边呢。”——“噢不,从来没有过,”她对我说。只是在这样回答我之前,她一时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她的沉默只是烟幕而已,她外表的温柔只是保留了她内心深处千万个使我撕心裂肺的回忆,她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事情:带有嘲讽意味的故事,可笑的传闻组成了我们关于其他人,关于不相干的人的日常闲聊,但是在我们看来,只要有一个人贸贸然地误入我们的心中,这些人就是对她的一生作出的一个非常宝贵的说明,所以为了熟悉这个深邃的世界,我们宁可献出我们的生命。于是她的安睡仿佛向我展示了一个美妙而又神奇的世界,从那个几乎半透明的成份深处不时地冒出人们不了解的一个秘密。然而,一般来说,阿尔贝蒂娜睡着时似乎恢复了她的纯真。平时,我教给她的那种姿势,她在眼眠中很快化为己有,在这一姿态中,她仿佛向我和盘托出。她的脸上失去了一切狡诈或平庸的表情,在她与我之间,她向我伸出她的胳膊,把手搭在我身上,似乎其中包含着一种彻底的放松,一种不可分离的依恋。再说,她的安睡并没有把我同她分开,反而把我们的温情这个概念留存在她的心间;并起到了消除其余一切东西的作用;我亲了亲她,对她说我要出去走走,她半睁开眼睛,用一种惊讶的神情对我说——确实,当时夜已经深了——“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亲爱的?”(同时还喊了声我的名字),说罢,很快又睡着了。她的睡眠只是对余生的一种抹煞,一种平淡无奇的沉默,温情洋溢的亲热话语不时地从上面掠过。若将这些话语彼此联在一起,人们便可编织出不掺杂质的谈话,纯洁爱情的秘密私生活。如此安详的睡眠使我心醉神迷,我就象一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熟睡那样高兴,母亲往往将孩子的安睡视为一种良好的资质。她睡得确实就象一个孩子。她的醒来也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温柔,无需弄清自己置身于何处,有时我惊恐不安地问自己,来我这儿生活之前,她是否有这样的习惯,从不单独睡觉,当她醒来睁开眼睛时总是有人在她身边。然而她那稚气的雅韵占了上风。我还是象一位母亲那样,对她心情始终如此欢悦地醒来赞叹不已。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清醒了,嘴里说出一些前言不搭后语而又讨人喜欢的话,那仅仅是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她那通常不太引人注目,现在却由于某种位置的交叉移动而变得几乎过份美丽的脖颈显得如此突出,她那由于瞌睡而闭拢的眼睛因此相形失色,她的眼睛是我平常的对话者,她的眼皮一搭拉下来,我就再也不能与之对话了。正如闭拢的眼睛使面部产生一种天真优雅的美,同时驱除了目光表述得过多的一切那样,在阿尔贝蒂娜醒来时不无意义却又被沉默打断的话语中,有一种纯洁的,不象谈话那样时刻都被口语习惯,陈词滥调,露出蛛丝马迹的缺陷所玷污的美。再者,当我下决心叫醒阿尔贝蒂娜时,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唤醒她,我知道她每次醒来与我们刚刚度过的晚会绝无关系,就如同清晨出自夜晚一样自然。她笑吟吟地半睁开眼睛,把自己的嘴伸向我,虽然一句话还没说,我就已经从中尝到了令人快慰,仿佛来自天亮前仍然一片宁静的花园中的那种清新气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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