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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六


  “那么,我们就说,我们刚刚订过婚。怎么样,反正您知道,这又不是真的。”阿尔贝蒂娜的脖子完全裸露在衬一样,以安慰孩子的伤心,我当时以为,这种伤心是永远不可能从我心上抹掉的。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去穿衣服。何况,她的忠诚已开始退却;刚才,她还对我说,她一秒钟也不离开我。(而且,我总感到,她的决心不会持久,因为我害怕,假如我们留在巴尔贝克,她甚至在当天晚上,就会背着我去看布洛克的一帮小姐妹。)可她刚刚才告诉我,她想路经梅恩维尔,下午可能再回来看我。她昨夜没回去,那里可能有她的信;再说,她姨妈也会不安的。我回答说:“要是就这么点事,完全可以叫电梯司机转告您的姨妈,说您在这儿,把您的信找来就是了。”她既想表现出听话,但又讨厌被人控制,只见她皱了皱眉头,突然,欣然改口道:“是这么回事。”于是,她派电梯司机去了。阿尔贝蒂娜没有离开我,过了一会儿,电梯司机便来轻轻敲门。我未曾料到,就在我同阿尔贝蒂娜说话这段时间里,他竟然来得及去梅恩维尔跑了个来回。他来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曾写一张便条给她姨妈,还说,假如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同一天去巴黎。而且,她犯了个错误,大声委托他办事,尽管是大清早,弄得经理都知道了,他十分恐慌,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要走,是不是至少还可以等几天,因为今天风够怕人的(是人怕风)。我不想对他解释,只要布洛克那班小姐妹仍在巴尔贝克散步游玩,只要安德烈不在那儿,而只有安德烈能护着阿尔贝蒂娜,我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我也不想对他解释,巴尔贝克类似这样的地方,在那里的一个正在咽气的病人,无论如何不肯多住一个夜晚,宁可死在半路上。何况,我还要去同类似的请求作斗争,首先是在饭店里,玛丽·希内斯特和塞莱斯特·阿尔巴雷眼睛都红了。(不过,玛丽泪如泉涌,啜泣有声;塞莱斯特比她还懦弱,要她冷静下来;玛丽口里念念有词,是她唯一熟悉的诗句:天下所有的丁香都枯死了,塞莱斯特忍不住了,在她那丁香色的脸上涕泪交流;不过我想,当天晚上她们就把我忘掉了。)继而,在地方办的小火车上,尽管我想方设法不被人看见,但我还是遇上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他只要看见我的行李箱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因为他指望我两天后去作客呢;他使我很恼火,因为他说服我说,我的气喘与天气变化有关,说十月份可能是哮喘最得意的时候,他问我,无论如何,“是否可以推迟个把星期再走”,这等愚蠢的说法也许会把我气死,因为他的建议实在叫我难受。在车厢里,他只顾同我谈话,可我每到一站,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见到德·克雷西先生,他比埃兰巴或吉斯加还讨厌,厚着脸皮乞求别人邀请他,也怕见到维尔迪兰夫人,她就更烦人了,非请我去作客不可,但这些个事过几小时才可能发生。我还没有到达那地步呢。我现在只是要对付经理失望的怨言。我把他打发走了,因为我怕他唧唧咕咕个没完,最终会把我妈妈吵醒。我独自呆在房间里,想当初刚来乍到,也就在这间房子里,天花板高高在上,我是多么不幸;也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我怀着多少柔情蜜意思念德·斯代马里亚小姐,暗中监视着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来来往往,她们象一群迁徙的候鸟在海滩上栖息;也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叫电梯司机去把她找来,我拥有了她,却又那么无动于衷;还是在这间房子里,我体会到外祖母的善良,后来得知她仙逝的消息;这一扇扇百叶窗,从窗脚下落进晨光,我第一次打开百叶窗,第一批沧海涛峰奔涌而来(但阿尔贝蒂娜却让我关上百叶窗,以免让人看见我们拥抱接吻)。与事物的原始面目相对照,我才意识到自己变了。不过,人们对于事如同对于人一样容易习惯成自然,但突然间,人们回味出其事其人具有不同意义时,或当其事其人失去全部意义时,回想到与其事其人有关的与今天迥然不同的事件,就在同一块天花板下,在同样的玻璃书橱间,演过的形形色色的活剧,并由此引起的心中的变化和生活中的变化,却由于周围环境依旧似乎显得更加激烈,由于地点的统一而得到了加强。

  有一阵子,我两次三番产生这样的念头,在这间房子和这些书橱构成的世界里,阿尔贝蒂娜夹在里面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这也许是知识的世界,是唯一的现实,是我的忧愁,有那么点象阅读小说的滋味,只有傻瓜才会被弄得愁肠百结,久久难以解忧,一辈子形影相吊;也许,我的意志只要稍许动作就可抵达这现实的世界,只消将纸包捅破,就可以超越我的痛苦,回到这现实世界中来,再也不去更多地考虑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我们读完一部小说后,不再多思考小说中虚构的女主人公的情节。况且,我最喜欢的情人与我对她们的爱情始终无缘。这种爱是真实的,因为我不顾一切去看她们,把她们拥为我一个人所有,因为,只要有一天晚上她们让我久等了,我就会伤心地哭泣。但是,她们与其说是爱情的形象,倒不如说她们拥有唤醒这种爱情并将这种爱情推向顶峰的专利。当我看到她们时,当我等待她们时,我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与我的爱情有丝毫相象的东西,找不到丝毫可以解释我的爱情的东西。然而,我唯一的欢乐就是看到她们,我唯一的烦躁就是等待她们。似乎有一种与她们毫不相干、却是自然赋予她们的附属的效能,这种效能,这种仿电能,在我身上产生了激发爱情的效果,也就是说,指挥着我的一举一动,造成我的种种痛苦。与此相比,这些女子的美貌,或智慧,或善良就完全不同了。就象有一股电流在推动着您似的,我被爱情震撼了,我体验过爱情的深浅,感受到爱情的滋味:但我永远看不到爱情,或者说想不到爱情。我甚至倾向于认为,在这种种爱情里(我且不谈肉体的交欢,肉体交欢往往伴随着爱情,但又不足以构成爱情),面对女人的外表,我们正是向附带伴随着女人的种种无形的力量表白心曲,就象对黑暗女神祈求一样。我们需要的正是她们的仁慈,我们追求的正是与她们的接触,却找不到实际的欢乐。幽会时,女人只是将我们与这些女神拉到一起,并无更多的作为。我们如同许愿祭品,答应给首饰,让旅游,讲些套话,意思是我们有多爱,讲些相反的套话,意思是说,我们根本无所谓。我们使出了我们的全部能力以取得一次新的约会,而且对方竟欣然同意了。倘若女人不附带有这种种神秘的力量,难道,我们是为了女人本身我们才吃如此多的苦头,而,当她走了,我们竟然说不清楚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我们才发现,我们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是不是?

  视觉是何等骗人的感觉!一个人体,甚至是所爱的身体,比如阿尔贝蒂娜的玉体吧,离我们虽然只有几米,几厘米,可我们却感到异常遥远。而属于她的灵魂也是如此。只是,只要某件事猛然改变着这个灵魂与我们之间的位置,向我们表明,她爱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们的心跳散了架,我们顿时感到,心爱的造物不是离我们几步远,而就在我们心上。在我们心上,在或深或浅的地方。但这句话:“这个女朋友,就是凡德伊小姐”已经成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我自己原是无法找到这个秘诀的,是它让阿尔贝蒂娜进入我那破碎的心的深处。她进门后即重新关严的石门,我即使花上百年时间,也弄不懂到底怎样才能重新把石门打开。

  这几个字的咒语,刚才阿尔贝蒂娜待在我身边的那阵子,我却听不到了。我象在贡布雷拥抱我母亲那样拥抱了她,以缓和我的痛苦,我差点相信阿尔贝蒂娜是无辜的,要不,至少,我没有继续想我发现她有坏毛病这件事。但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那些个咒语又在我耳边回响,就象人家对您说完话后,您听到耳内仍有声音回荡一样。现在,她的毛病对我来说已不成其疑问了。即将升起的太阳的光辉,一边改变着我身边的事物,就象暂时移动了我与她关系的位置,进一步严酷地令我意识到我的痛苦。我从来未曾看到,一天的早晨开始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痛苦。想起那麻木不仁的历历风景即将吐艳生辉,而在昨晚,它们还一味让我产生一睹为快的欲望,我便止不住哭泣起来,同时,机械地做了一个奉献祭品的动作,我觉得这是象征流血牺牲的动作,每个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终止,我要牺牲一切的欢乐,当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忧伤和我创伤的鲜血,隆重地重新欢庆这种流血牺牲,太阳的金蛋,好象受到凝固时密度的突然改变,导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来,犹如画中带火焰的红轮,喷薄而出冲破一道天幕,在这道天幕的背后,人们已经感到它跃跃欲试了一阵时间,准备好进入舞台,横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涛,将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红天幕抹去。我听到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时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心儿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梦中才出现的。这一切难道不过只是一场梦?然而,我分明是醒着的。“你觉得我象你那可怜的外婆”,妈妈对我说——因为这是她——语气温和,好象是为了消除我的恐惧,况且,承认了这种相象,嘴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出于谦虚的骄傲,与谄媚妖冶从不沾边。她的头发散乱,银灰的发绺毫不掩饰,在焦虑不安的眼睛周围和苍老的两颊上弯曲散落着,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样,在一瞬间,我简直不敢认她,不觉犹豫起来,是不是我还在睡梦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复活了。已有许久了,我母亲越来越象我外祖母,反而不象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轻的笑咪咪的妈妈了。但我已经不再梦到了。就这样,当人们看书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时间过去了,突然,看见身边出了太阳,昨天傍晚在同样的时刻也有太阳,朝阳唤醒了身边依旧和谐联贯的氛围,而醒悟了的和谐联贯的氛围又依旧酝酿着夕阳。母亲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为自己与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相象而感到愉快。“我来了,”我母亲对我说,“因为睡梦中,我觉得听到有人在哭。这就把我吵醒了。可你怎么搞的还没睡觉!瞧你眼泪汪汪的。怎么啦?”我抱住她的头:“妈妈,是这样的,我怕你以为我朝三暮四。可首先,昨天,我对你谈到阿尔贝蒂娜,挺听话吧;可我对你说的不对头。”“可又怎么啦?”我母亲对我说着,发觉太阳已经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由凄然一笑,我外祖母曾为我从未仔细看看一幕壮丽的景象而惋惜,为使我不致错过一次观光的现成良机,妈妈对我指了指窗外。妈妈指给我看巴尔贝克的海滩、大海和旭日,可我却怀着失望的情绪——我母亲早已看在眼里——在那风景背后,看到的却是蒙舒凡的房间,只见阿尔贝蒂娜色如玫瑰,象一只肥母猫那样委着身子,淘气地戏着鼻子,占据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只听她浪言浪语地咯咯大笑说:“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我不敢朝这老猴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现的景象背后,我所看到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场戏呵,另一个场面则是一叶惨淡的风帆,象一道掠影重迭在上面。的确,这情景本身似乎几乎是不真实的,活象画出来的景观。在我们面前,在巴维尔的悬崖峭壁突兀之地,我们曾在里面做过传环游戏的那片小树林沿着斜坡直倾大海,镶着海水的金边,这是一幅绿树迭翠的图画,它每每出现在薄暮向晚的时候,这时,我常与阿尔贝蒂娜进小树林午休,起来时,正见夕阳西下。混乱的夜雾仍然在水面上拖着破烂不堪的玫瑰红和蓝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却已曙光初照,珠贝鳞光闪耀在海面上,只只船儿笑对斜晖驶过,斜晖染黄了风帆和桅顶,恰似归航晚景:虚幻的、哆嗦的、荒凉的场面,纯粹是夕阳的浮现,此情此景,不象天黑是白天的后续那么天经地义,而我又习惯于把薄暮看作早于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进去的,比起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缥缈,根本不可能将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盖掉,隐瞒掉——这是回忆与幻想的诗一般的无可奈何的形象。“可是,瞧,”我母亲对我说,“你没有对我说过她一句坏话呀,你告诉我说她有点使你烦恼,你说你很高兴放弃娶她的念头。您哭成这个样子,这不成一个理由。你想想,你妈妈今天就要动身,留下妈妈的大宝贝如此伤心,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可怜的小宝贝,我没有一点时间来劝慰你。行李即使准备好了也白搭,出门这一天,时间总是不够用。”“不是这码事。”于是,盘算着未来,好生掂量掂量我的意愿,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怀有如此绵绵柔情,是不可能清白无辜的,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原来是行家里手,正如她的一举一动向我表明的那样,而且生来就有恶习的本性,我不知为此产生多少回不安的预感,她一直沉湎于这种恶习之中(也许此时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机,正委身恶习呢),我于是对母亲说,明知道我使她为难,但她却不让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严肃的焦虑神色有所流露罢了,每当她感到事情严重,会使我烦恼,或令我痛苦时,她便有这种严肃的焦虑的神色,而她的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贡布雷,即当她终于答应在我身边过夜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的神色与我外祖母允许我喝白兰地时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对母亲说:“我知道我一定会使你为难。首先,与你的愿望相反,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同时动身。但这还没什么。我在这里感到难受,我更想回去。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我昨天好心骗了你,我想来想去思考了一夜。我们一定一定要,赶快拿定主意,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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