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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我对此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刚刚说过,在交给她办的事情中,弗朗索瓦丝很少说得清楚,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讲不清,可却很喜欢添油加醋,更别提希望得到的回话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们转达朋友的回话,那不管话有多简短,她往往想方设法,需要时不惜借助神态、声调,还口口声声保证他们说话时就是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总之必定要添加一点伤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让她到一个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强忍了,况且,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们的代表,以我们的名义讲话,但愿这番侮骂之辞是指桑骂槐,虽说是冲着她,但转弯抹角骂的是我们。无奈只得回她一句,说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买卖的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对。再说,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对我无关紧要。而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对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丝对我又重复了一遍“迟来总比不来强”这句挖苦人的话,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尔贝蒂娜聚会的那些朋友,在他们那个小圈子中间,阿尔贝蒂娜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这儿过夜要开心。“她真滑稽,头上戴着一顶扁乎乎的小帽,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怪模怪样,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早该送到‘破衣店’去补补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补充说道,似乎在讥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赞同我的想法,但我觉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这一笑分明是在蔑视与嘲弄,可我对此不屑一顾,连领会的样子也没有装一装;相反,我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那顶小帽子,但对弗朗索瓦丝反唇相稽道,“您说的那顶‘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货真价实的迷人东西……”

  “也就是说一文不值。”这一回,弗朗索瓦丝直言不讳,公开表示嗤之以鼻。这时,我冲了她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声调温和、舒缓,尽量显得我这番虚情假意句句见真情,而不是什么气话,同时避免白费唇舌,以免得阿尔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语,对弗朗索瓦丝说,“您真可爱,您有百好千好,可您还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无论是您对服饰这类事情的懂行程度,还是对法语的发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联诵错误来说,都是如此。”这番责备着实愚蠢,殊不知我们以发音纯正而引以为自豪的法语词,实际上本身是高庐人的嘴巴误读拉丁语或撒克逊语造成的“误音词”,因为我们的整个语言也只不过是由他几门语言不合标准的发音混合而成的。现阶段的语言特征,法语的未来与过去,也许就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对弗朗索瓦丝发音错误的兴趣。把“补衣店”说成“破衣店”,这难道不和远古时代幸存下来的动物,如鲸鱼、长颈鹿一样令人好奇吗?这些动物给我们展示了动物生命所经历的各个阶段。

  “既然您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学会,”我继续说道,“那您就永远学不会了。您完全可以放宽心,这并不妨碍您做一个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碍您做美味的冻汁牛肉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顶您以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顶帽子式样特意制作的,花费了五百法朗呢。再说,我还准备送一顶更漂亮的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丝恼火的,是我把钱花到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抢白了我几句,突然,她喘起气来,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来,当我得知她犯有心脏病,真为自己总这样抢白她,从来不愿放弃这种残酷但无味的乐趣,感到无比内疚!此外,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因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并无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笑脸。相反,她对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感到气愤。我不得不编造说阿尔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礼物,而弗朗索瓦丝对到底是否真有什么礼物从不产生疑心。这种有去无回的非礼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大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们没有收到邦当夫人的邀请(她有一半时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在部里呆够了,便象以往那样到处“兼职”),而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家里吃饭,她便觉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转弯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个浑饱,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饿了。

  我故意装出不得不动笔写信的样子。“您是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道。“给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我放弃了原来的念头,没有追问阿尔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责怪她,夜已经这么深,我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解下来接吻、爱抚了。况且打从第一分钟起,我就蠢蠢欲动。此外,倘若说我内心已经有几分宁静的话,那是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虽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经到来,但等待时刻那种特有的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搅得我们内心不得安宁,妨碍了我们品尝意中人到来的欢乐,唯在心情平静之时,我们才把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尔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经却不知所措,仍在继续紧张地活动,还在期待着她。“我想好好地亲一下,阿尔贝蒂娜。”“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丽。“再来一个?”她问道。“您知道,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这对我来说,比您还高兴一千倍。”她回答我说。“啊!您这儿一个小包真漂亮!”“您拿着吧,我赠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可爱了……”

  如果愿意,人们尽可彻底克服浪漫的习性,只要想想您心爱的女人,尽量体验一下日后不再钟爱她时您将面临的处境。希尔贝特送的小包、玛瑙弹子,所有这一切昔日之所以贵重,纯粹是由接受者当时的内心状态决定的,而现在对我来说,小包就是小包,弹子就是弹子。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似乎在这儿看到了桔子和水,这美妙极了。”她对我说。经她这么一说,我竟能从她的亲吻中品尝到了清凉,觉得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接吻更为凉爽。我喝着汲着,那挤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献出她那成熟的隐秘的生命,对人体的某种状态产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归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浑身酥软失却了活力,不过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浇花灌草的戏法,通过这种种戏法,可以对身体有利,因为水果已经为我的感觉,而绝不是为我的理智揭开了百般奥秘。

  阿尔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希尔贝特写信,觉得还是立即动笔为好。然而,我却毫无激情,象是写上烦人的课堂作业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写下了希尔贝特·斯万这一姓名,往日,我在练习本上涂满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给自己制造与她书来信往的幻觉。究其原因,倘若说昔日书写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这一任务已被习惯的力量移交给某位秘书,习惯的力量常为自身造就众多的秘书。它最近就在我的体内委派了一位,为我效劳,正因为此秘书与希尔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过她,仅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经钟情的少女,无法将希尔贝特这几个字与具体现实联系起来,所以他提笔书写希尔贝特的姓名时,心底可以更为坦然平静。

  我不能责怪她冷酷无情,如今正视希尔贝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为人如何的精心挑选的“见证”。小包、玛瑙弹子转送给了阿尔贝蒂娜,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当初在希尔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赋予它们内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会有这一份量。可是现在,我内心出现了新的混乱,削弱了事物与话语所拥有的真实的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谢忱:“我多么喜欢绿松石啊!”我当即回答她说:“千万别让它们死去!”就这样,把我们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给了宝石一样,嘱托给了绿松石,然而却难以激起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无法保留住昔日将我与希尔贝特维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样。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桩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反复出现。就在我给希尔贝特写信的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从化装舞会回府,脸上还戴着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将不得不正式服丧,于是决定提前一个星期去进行他本应接受的瘟泉疗养。三个星期后,等他从瘟泉回来(我提前说一说,现在我只不过刚刚给希尔贝特写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当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观,继而眼看他成为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现在听了他的回答(仿佛温泉不仅仅对膀胱起了治疗作用),不禁惊得哑口无言。“噢,案件必将重新审理,他必定宣告无罪。”公爵回答他们说,“岂能平白无故判一个人的罪。您见过弗罗贝维尔那样的老蠢货吗?一个逼着法国人去屠杀(是指战争)的丘八!怪年头!”然而,在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在温泉结识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公爵只听她们就自己所读的书和在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议论了几句,便感到与他打交道的这几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公主请他去打桥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处不久,他首先笼而统之对她讲了几句对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话:“怎么!再也没有人跟我们提那个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审判的事了吧。”没料到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回答说:“此事已迫在眉睫。谁也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总关在牢里。”他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开始就张口结舌,仿佛发现了一个怪诞的绰号,在这府上专门用来取笑一位他至今还以为机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常听到有人朝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几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无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还不甚快速,便对他稍加斥责:“说实在的,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罪。”后来,每当发生“无法招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来向她们宣布,满以为这下终可以改变那三位诱人的女士的观点,可她们听了却朗声大笑,以极其精辟的辩证观点,轻而易举地向他阐明了那类观点毫无价值,纯属无稽之谈。就这样,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诚然,我们不能断言三位可爱的女士在此事中没有起到真理传播者的作用。但应该看到,每过十年,总有那么一位充满真正的信念的男子,与一对智慧的夫妇偶尔相遇,或有一位娇媚动人的女子进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可引导他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关于这一点,确有许多国家象这位真挚的男子一样行事,本来对某国人民充满敌意,可六个月后,一改旧的观点,推翻昔日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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