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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于当时天气较热,德·盖尔芒特先生担心等会儿天凉下来,与我一起下台阶时,好生教训了我一番。或多或少都受过迪邦卢大人教育的那一代王公贵族法语都讲得十分糟糕(卡斯特兰一家例外),公爵竟以如此语言表达其思想:“外出前,最好别穿衣,至少,一般论点如此。”那天出门时的整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仿佛又看到了德·萨冈亲王,若无不可的话,我象是把他的肖像从画框中搬到了这个台阶上,那一回似乎是亲王的最后一次上流社会聚会,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脱帽向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态,他手戴洁白的手套,与饰孔上装饰的栀子花相映成趣,只见他旋舞着手中的那顶大礼帽,动作十分夸张,旁人不胜惊讶,以为那准是一顶旧制度时流行的羽毛毡帽,在这位贵族的脸上,几多祖宗的容貌从他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现。他在公爵夫人身旁虽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即使瞬息即逝,他的这番姿态也足以组成一幅活生生的画卷,犹如一个历史性的镜头。况且,他不久后就谢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见过他这么一面,对我来说,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位历史人物,至少是交际历史的人物,因此,有时想起我认识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点儿惊讶。

  我们下台阶时,一位妇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脸得体的倦态,看去只有四十来岁,尽管实际年龄要大些。此人是奥尔维里埃亲王夫人,传说是帕尔马公爵的私生女,她声音甜美,稍带刚劲有力的奥地利口音。她拾级而上,高大的身躯向前弯曲,只见她身著白底印花丝裙,颈挂沉甸甸的珠宝项链,任凭那撩人的胸脯一张一弛,疲乏无力地起伏晃荡。她活象一匹国王的良种牝马,摇着脑袋——也许是那串价值连城,重不堪负的珍珠项链象笼头一样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顾右盼,投去温馨、诱人的目光,那蓝蓝的色彩因渐渐变淡而愈显其柔美,每遇到离去的宾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点头致意。

  “您来的可真是好时候,波莱特!”公爵夫人道。“哎,我遗憾极了!可实在没有办法脱身。”奥尔维里埃亲王夫人回答道,类似的答话,是她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学来的,不过说起来声音温柔,其中又含有一点铿锵的条顿口音,平添了几分自然的温文尔雅和真挚动人的神韵。她象是在暗示生活之错综复杂,一言难尽,而不是显得那么庸俗,张口便提晚会的事,尽管她此时刚刚连续赶了几场聚会。不过,她并非因为参加聚会而无法脱身,被迫姗姗来迟。多少年里,盖尔芒特亲王曾禁止夫人邀请奥尔维里埃夫人作客,禁令解除后,奥尔维里埃夫人处事审慎,对亲王府的邀请,只是差人送去名片,表示谢忱,以免给人造成迫不及待想去赴会的印象。以如此手段周旋了两三年后,她才亲自登门,但去得都很迟,象是刚刚看完戏才赶去赴会。这样一来,她给自己披上了伪装,似乎对晚会并不在乎,也不愿抛头露面,只不过来拜访一下亲王夫妇,而且仅仅出于好感,等到来客大都走后,才来看望他俩,她也由此“可以更好地享受与他俩相聚的乐趣”。

  “奥丽阿娜可真是堕落到了极点。”德·加尔东夫人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简直不理解巴赞竟让她跟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搭腔。德·加拉东先生决不会允许我干这等事。”可是,我却认出了德·奥尔维里埃夫人,她就是那位女子,在盖尔芒特府邸附近向我投来迟缓、倦怠的目光,继而转过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流连往返。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作了介绍,德·奥尔维里埃夫人妩媚动人,既不过分亲热,又不那么冷漠。她象对所有人一样,用那温柔的眼睛看了看我……然而,日后若能与她重逢,我恐怕再也得不到她这种分明在主动接近的表示。一个年轻人绝对领会不了某些女子——也包括某些男士——那种表示已经认出您来的特殊目光,非等到与您熟悉了,知道您也是他结识之人的朋友时,才能有所领悟。

  有人禀报马车已上前恭候。德·盖尔芒特夫人提起红裙,象是要下台阶去登车,可是,或许一时内疚,抑或想给人一点快乐,尤其是因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很烦人,她想乘眼下这一实在无法拖延的短暂时刻敷衍一下,只见她看了看德·加拉东夫人;接着,仿佛象是刚刚发现她,灵机一动,下去前穿过了整级台阶,来到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没见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叹道,紧接着神色慌张地朝公爵扭过身去,以免进一步解释这声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种种遗憾以及正当理由。公爵已经与我下了台阶,正向马车走去,却发现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弄得其它马车无法正常往前靠,气得大发雷霆。“奥丽阿娜还是那么漂亮啊!”德·加拉东夫人道,“有人说我们俩关系疏远,我听了觉得可笑;出于某些我们没有必要让外人过问的原因,我们可以一连数年互不见面,可我们有着多少共同的记忆,永远不可能疏远,她心里完全清楚,她爱我远胜于爱那许许多多她天天见面,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德·加拉东夫人确实如同那些遭人蔑视的情郎,试图尽一切可能让人相信,他们获得的爱比那些受自己丽人疼爱的夫君要深。接着,德·加拉东夫人(她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备加赞颂,却不想想与刚不久自己所说的话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已经彻底掌握人之行为准则,这些准则将引导她成为一位尊贵风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惊叹的打扮虽然令人赞美,但也惹人妒羡,作为尊贵风雅的女性,确实应该善于表现,穿过整个台级,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雷阵雨)“至少得留点神,别湿了您的鞋。”公爵大声道,他等得好不耐烦,还在气头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轿式马车狭小,德·盖尔芒特夫人脚上穿的那双红鞋与我的脚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担心碰上我的脚,对公爵说:“我记不得哪张漫画了,这位年轻人不得不象漫画那样提醒我:‘夫人,您就说您爱着我就是了,可千万别这样在我脚上踩。’”不过,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与德·盖尔芒特夫人相去甚远。自从圣卢跟我提起那位沦为娼妓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来,每天,我那被众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个儿集中在她俩身上,美女们一般分属于两个阶层,一个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庄秀丽的豪门侍女,她们往往神气十足,谈起公爵夫人来满口“我们,我们”;另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没有目睹过她们坐车或徒步经过时的风采,但只要在哪个舞会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满爱慕之情,在她们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册中认真查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纵然融尽世间最为美妙的人体,我也难以按照圣卢向我描绘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轻佻可爱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贴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们的芳容,我这两位可以占有的佳丽就将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东西:个性。在我对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极力想象圣卢给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许人;每当我倾心于某个贴身女仆,我则一连数月,挖空心思,企图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与个性,然而,一切纯属枉然。我爱过的娇女何其多,然而她们若过眼云烟,我甚至都不知她们的姓名,说到底,要再见她们一面极为困难,要了解她们就难上加难,要征服她们也许断断不能,难平的欲火无休无止地折磨着我,而今,我终于从所有这些隐名埋姓,走马灯似地一闪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选中了两个珍贵的典型,各自都拥有了体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们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这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平静!我如同推迟享受工作的乐趣,一再推延消受这一双重乐趣的时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时,这种乐趣轻易可得,便几乎用不着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药,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没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从此,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着那两位女子,虽然确实想象不出她俩的容颜,但圣卢已把她俩的芳名告诉了我,并保证她们一定百般柔顺。为此,圣卢刚才的那番话给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难题,但反过来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悦的松弛,获得了长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道,“除了舞会,我还能助您一臂之力吗?您是否找准了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一下?”我回答说唯想去一家沙龙,但害怕她觉得这家沙龙太不风雅。

  “哪一家?”她声音单调、沙哑地问道,几乎没有张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这一下,她假装一副真动肝火的样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讥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凑巧记住了那个悍妇的姓。那可是社会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女仆。噢,不,我的女仆还长得楚楚动人呢。您简直有点儿疯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不管怎么说,我求求您,与我介绍给您的人交往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门拜访,不要向他们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知道她是何许人。”我问起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是否有点儿轻佻。“啊!一点也不轻佻,您准是搞错了,她倒是为人一本正经。是不是,巴赞?”“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对她有任何可以说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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