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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七


  可怜的德·福古贝先生这一次不仅仅是位总慢半拍的网球手,而且简直成了只有气无力的网球,任人无情击打,被抛到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无礼的对待,因为奥丽阿娜固执己见,总是以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来,上流社会对军人有些宠爱,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无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虽然确确实实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却穷得不能再穷了,且他自己也家境败落,无依无靠,遇到哪房亲戚的红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边。他们于是沦落到了上流社会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义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台。若不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的情份上,给他们两位尚幼的女儿送穿的、供玩的,尽力帮助这对夫妇,他们两口子的物质生活可就很悲惨了。上校虽被认为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可却没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肠。他羡慕恩人的荣华富贵,嫉妒她奢侈无度,大摆阔气。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对他,对他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开心事,千金难买,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可一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从中渔利而得意洋洋,一脸兴致顿时变酸发臭。各家报刊竞相宣布游园会的消息,不厌其烦地大作介绍之后,往往又卖关节,添上一句:“有关这一美妙的盛会,我们将陆续报道。”于是,接连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对衣着服饰进行补充介绍,所有这一切,弗罗贝维尔一家看了实在不堪忍受,他们本来缺乏乐趣,也知道在游园会上可以尽情欢乐,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园会搅黄了,死守着晴雨表,幸灾乐祸,恨不得暴风雨早点来临,好让盛会吹台。

  “我不跟您讨论政治,弗罗贝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关于斯万,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卑劣的。他过去在上流社会,靠的是我们,是夏尔特尔公爵的保护,如今我听说他是个公开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总以为他是一个精明的美食家,一个讲究实利的人,一个收藏家,一个古书迷,作为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地方通,给我们送来上品波尔图葡萄酒,可以喝个痛快,还以为他是个文学迷,是个一家之主。啊!我被骗得不浅。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别人怎么议论都没有什么,我差不多已是个老叫化子了,别的不说,单就为了奥丽阿娜,他也不该那样行事,而应该公开谴责犹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实信徒们。”

  “是呀,我妻子对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继续说道,他显然以为,不管人们内心对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种看法,但判他叛国罪,这对他们在圣日尔曼区得到的款待是种回报。

  “他本该与他们势不两立的。不信,您问问奥丽阿娜,她对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觉得天真与平静的声调会给自己的话语平添几分悲剧和真切的效果,于是用小学生的口吻说道,仿佛嘴里吐出来的句句是真话,只是让两只眼睛露出几丝忧伤:“可这是真的,我没有任何理由要隐瞒我对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我逼她说的吧。这还不算,他还如此忘恩负义,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说到德雷福斯分子,”我开口道,“据说冯亲王就是一位。”“啊!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用晚餐。不过,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对我都是一码事,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这才不在乎呢。但作为一个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万是个犹太人,这不假。可是,直到现在——请原谅我,弗罗贝维尔——我还是老毛病不改,认为一个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是说一个令人尊敬的犹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斯万本来是当之无愧的。哎!他现在却逼得我承认我错了,因为他已经公然支持那个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万圈子里的,斯万也许跟他都没有一面之交),那家伙恩将仇报,竟然反对收养过他、待他如亲人的社会。别提了,我们过去都是斯万的保护人,甚至可以担保他是爱国的,就象担保自己是爱国的一样。啊!太可恶了,他竟然这样回报我们。我承认未曾料到他会变成如此德性。我抬举他了。他富有才智(当然指的是他的那种才智)。我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那桩不体面的婚事,实际上已经丧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万的婚事让谁最伤心吗?让我妻子,奥丽阿娜如我所说的那样,虽然表面经常显得无动于衷,但在她的内心,感觉却异常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洗耳恭听,不插一句话,一方面是因为对溢美之辞受之有愧,但更主要的是怕打断他的话。德·盖尔芒特先生即使就此谈上一个钟头,她也会耐心听着,就是别人为她演奏音乐,她也没这么一动不动。“噢,我还记得,当她得知斯万的婚事,她生气了;她觉得,我们对他那么友好,可这人也太不象话了。她原本很爱斯万,心里十分难过。奥丽阿娜,是不是?”丈夫直截了当,一语道破,使德·盖尔芒特夫人得以不露声色地证实她的感觉,丈夫的溢美之辞已经穷尽,她觉得应该作出回答。她尽量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因而显得更富有教养,声音腼腆而纯朴,温柔中又含着几分持重,说道:“是的,巴赞没有说错。”“不过,这又不是一码子事。您能怎么办?爱情就是爱情,然虽我以为,爱情应该有个界限。若对方是个年轻小伙子,是个不谙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来潮,我尚能原谅。可斯万是个聪明人,老练,敏感,对绘画艺术十分内行,又是夏尔特尔公爵和希贝尔本人的常客!”说此番话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口气十分友善,丝毫没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气。他说得悲切而又略带愤懑,同时显得和蔼而又严肃,令人想起伦勃朗笔下的人物。如西克斯市长,具有大家气度,别有动人心弦的魅力。人们感觉到,对公爵来说,问题根本不在于斯万在此事中的所作所为是否道德,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内心感到痛苦,就象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辜负了他呕心沥血对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毁掉为他创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规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径,败坏了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声。当初得知圣卢是个德雷福斯分子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确实没有象现在这样表现得如此惊愕和痛苦。首先,是因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除非改邪归正,不然做出什么坏事都不足为怪,而斯万,拿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话说,是个“持重的人,占有第一流的地位”。其次,从事发到如今,已经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此间,如果用历史观点看,事件的发生似乎已经部分证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观点正确的话,那么,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凶猛了,并从初期的纯政治力量发展成为一股社会力量。现在,已经是军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斗争,社会中掀起的怒涛渐渐爆发出风暴乍起时所不具备的强大力量。

  “您瞧,”德·盖尔芒特先生继续说,“即使按照他那些可爱的犹太人的观点,他不是绝对支持那些观点嘛,斯万也是干了一件后患无穷的蠢事。他证明了他们都是秘密结合的,几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与他们同属一个人种的人,哪怕素昧平生。这是个社会公害。我们显然过分宽容了,正因为斯万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犹太人,所以他干的蠢事反响就更大。大家会暗自思量:Abunodisceomnes①。”在记忆中适时找到一句如此恰当的格言,由此产生的自我满足使痛心的老爷脸上掠过一丝骄傲的微笑,满脸的忧楚顿时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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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语,意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了解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倘若斯万尚未离去,我真想在晚会上见他一面。我把内心的想法吐露给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说:“我告诉您吧,我倒不特别想见他,因为刚刚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有人对我说,他死前似乎有个心愿要了结,那就是他希望我认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儿。我的主啊,要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该多么痛苦啊。不过,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严重到这个地步。再说,这也根本不成其为什么理由,因为这事轻而易举就可办到。一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岂不可以这样说:‘投我进学士院的票吧,因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给她这最后的快乐。’要是非得去认识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沙龙了。我的马伕也许就会来求我:‘我女儿病很重,请帮我一把,让帕尔马公主接见接见我吧。’我钟爱查理,若我拒绝他,我会十分难过,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更希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这一请求。我衷心希望他不至于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濒临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对我来说,也决不是去认识那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在整整十五年间剥夺了我最可爱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们留给我照顾,可我却无法因此而见上他一面,既然他说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里奥代先生对德·弗罗贝维尔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于怀,一直在盘算着予以反击。

  “我不怀疑您说的这一切的正确性,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是拉都·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的。”

  “象您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人,竟然还说什么拉都·德·奥弗涅,我感到奇怪。”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说,“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亲王。这个家族唯独剩下一位成员,那就是奥丽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就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这位夫人当姑娘时也姓德·布永,便开口问道。

  “正是。奥丽阿娜,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向您问好。”

  果然,只见德·朗勃尔萨克公爵夫人不时莞尔一笑,向她认出的某个熟人致意,但紧接着笑脸便象流星一般倏然消逝。这一微笑并不明确表示某种确认,也不具体化成某种无声但明白易懂的语言,而是几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种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与此同时,她的头轻轻一点,象是怡然自得地为人祝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软弱无力的主教大人向领圣体的人群微微点头的动作。但德·朗勃尔萨克夫人无论如何成不了主教。不过,对此种早已过时的特殊致意方式,我已有所领教。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无一例外都习惯于这种致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场合,也好似在教堂举行举扬圣体或葬礼仪式时一样,与熟人相遇,也是一副天使般的庄严神态,有气无力地道一声日安,尾声化作祈祷声。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开了口,完全证实了我刚才的提问。“可您已经见过布永公爵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午您进我书房的时候,他正好出门,就是那位矮个子、一身白的先生。”原来,就是被我当作贡布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我发现他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确实相像。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们的致意方式如出一辙,尽管渐趋消亡,我却开始对此发生了兴趣,因为它向我表明了在狭隘、封闭的圈子里,无论是小市民圈还是贵族圈,旧规矩顽固地存在着,使我们得以象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和德·洛伊萨·比谢时代的教育状况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尤其是现在,布永公爵与贡布雷一位年龄相仿的小市民举止外观相似至极(记得以前在一张达格雷照片①上看到圣卢的外祖父拉罗什富科公爵,我大吃一惊,怎么他的服饰、神态和风度都与我的外叔祖父如出一辙),令我领悟到,社会乃至个人的差异是相同时代,不同时期造成的。其实,服饰的入时和时代精神的表露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等级地位,等级地位只在当事人的自尊心和他人的想象中举足轻重罢了,人们无需看遍卢浮宫的画廊便可明白,路易·菲利浦时代的贵族与同时代的资产者之间的差别,比起路易·菲利浦时代与路易十五时代贵族与贵族之间的差别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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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早期达格雷照相法摄成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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