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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但就是这个路易十四让人编了一份礼节细则,晓示亲王和大使,应该和哪些君王行握手礼。有时候在礼节上很难达成谅解,只好让路易十四的儿子王太子殿下在宫堡外接见外国君主,免得人家议论进宫时这一个走在那一个的前面了;莱茵河选侯①接见谢弗勒丝公爵②时,为了避免同他握手,就假装有病,躺在床上和他共进晚餐,解决了礼节上的困难。公爵先生总是躲避为殿下③效劳的机会,殿下听从王哥路易十四(他很喜欢他的弟弟)的建议,找了个借口让他的表兄在他起床时上楼,强迫他给他递衬衣。在礼节上必须严格履行职责,丝毫含糊不得,但是,当遇到悲痛之事和感情上的事时,就不讲什么责任了。路易十四最喜欢的一个人就是殿下,但是他这个王弟刚死几个小时,用蒙福尔公爵④的话来说,殿下“尸骨未寒”,他就哼起了歌剧中的曲子,看到勃艮第公爵夫人⑤难以掩饰痛苦和忧郁,深感惊讶,为了让欢乐回到大家中间,使弄臣下决心重新开始娱乐,他命令勃艮第公爵⑥玩牌。然而,这种对比不仅集中表现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社交活动中,而且还可以从他无意识的语言,从他所关心的事和时间安排上看出来:盖尔芒特一家不会比旁人更爱悲伤,甚至可以说,他们很少有真正的同情心;但是,每天都可以看见他们的名字因不计其数的葬礼而出现在高卢报的社交栏中,他们认为不把名字登在上面于心不安。我就象旅行者发现色诺芬⑦或圣保罗⑧可能认识的彼此似乎十分相象的泥屋和露台那样,在这个时而温柔得使人感动,时而冷酷得令人发指,既能履行最微小的义务,又能撕毁最神圣的协约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举止风度中,我看到了路易十四宫廷生活所特有的,把情绪和道德上的不安当作纯形式问题看待的超越常规的做法,两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一传统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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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莱茵河选侯是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的丈人。
  ②谢弗勒丝公爵(1646—1712),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柯尔柏的女婿,富有思想,受人尊敬。
  ③殿下这里指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封号为奥尔良公爵。路易十四亲政后,菲利浦就被称为“殿下”。他的第二个妻子夏洛特—伊丽莎白是莱茵河选侯的女儿。
  ④蒙福尔公爵是谢弗勒丝公爵的重孙。
  ⑤勃艮第公爵夫人(1685—1712),路易十四的外甥女,嫁给了路易十四的孙子勃艮第公爵。她酷爱奢华和娱乐。是法国路易十五的母亲。
  ⑥勃艮第公爵(1682—1712),路易十四的孙子,法国王太子,路易十五的父亲,心地善良,为人厚道。
  ⑦色诺芬(约前565—473),古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认为一切事物都是从水和土而出,反对把神说成和人一样。
  ⑧圣保罗(约前15—62),基督教的使徒,著有《使徒行诗》和《使徒书信》。

  帕尔马公主向我表示亲热的另一个理由更特别一些。她先入为主,认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不管是物还是人,都比自己家的高雅。事实上,她在其他人家里也是这样;她对最普通的菜,最一般的花,都会啧啧称赞,不仅如此,她要求主人同意她第二天派厨师来学烹饪法,或派花匠领班来看花的品种。这两人的薪金都很高,有自己的车马,尤其是自认为技艺超群,无人匹敌,觉得到别人家去学习一种他们不屑一顾的菜肴烹调法或一种石竹的栽培法是丢尽脸面的事,这种石竹,论漂亮,不能和他们在公主府上早就栽培成功的品种相提并论,论色彩,不如他们的“斑斓”,论体积,不如他们的大。但是,尽管她在别人家里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露出的惊讶神态是装出来的,是为了显示她并不为有高贵的地位和巨额财富而自高自大,因为自恃高傲是她的祖先所禁止的,也是她的母亲要掩饰的,和上帝不能容忍的。然而,她却真心实意地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客厅看作圣地,每行一步,都有奇怪的发现和无穷的乐趣。一般地说(但这远远不能解释帕尔马公主的这种思想状态),盖尔芒特家和贵族社会的其他成员有明显的不同:他们更高贵,更非凡。乍一看,他们给我的印象完全相反,我觉得他们平平淡淡,同其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没有两样。我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先看到的是名字,正如我根据巴尔贝克、佛罗伦萨和帕尔马的名字进行遐想,形成了先入之见一样。在我的想象中,这个沙龙里的女人都是萨克森小塑像般的人物,但实际上,她们和普天下大多数妇女更相象,但是,盖尔芒特家族也和巴尔贝克、佛罗伦萨一样,一开始会使我们的想象力大失所望,因为他们和他们的同类没有两样,与他们的名字相差很远,但紧接着,就能使我们看到他们与众不同的特点,虽然微乎其微。他们有着特别的外貌,皮肤呈粉色,有时甚至呈紫色,即使是男性盖尔芒特,也无一例外地长着轻柔而秀美的、亮得几乎可以照人的金发,一绺一绺的,象地衣墙草,又象猫的皮毛(与这金光灿灿的头发相对应的是智慧的闪光,因为在谈及盖尔芒特家族的肤色和头发时,也得说说和莫特马尔家族①精神相仿的盖尔芒特家族精神)。他们有一种在路易十四亲政前就已变得更加纯粹的,由于他们公开张扬而为大家所承认的贵族品质。所有这一切,外貌、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以及贵族的品质,无一不使盖尔芒特家族哪怕是在由极其珍贵的物质组成的贵族社会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分布在这个社会中,但一眼就可以把他们辨认出来,就和矿脉一样,金黄色的纹理标志着碧玉和缟玛瑙,更确切地说,他们闪闪发光的头发形成飘洒的波浪,一绺绺乱发犹如可以曲折的光线,沿着泡沫状玛瑙的两侧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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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特马尔家族是罗什舒阿家族的分支,以法国上维埃纳省的莫特马尔村命名。

  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至少是那些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不仅有完美的肌肤,漂亮的头发,明澈的眼睛,而且他们在站立、行走、致意、握手和握手前举眸凝视时,都有他们独特的姿态,因此,他们和上流社会中的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就象社交界人士明显地区别于穿劳动服的农场主一样。尽管他们待人和蔼可亲,但人们仍然会想:他们走路似燕子展翅般轻捷,致意如玫瑰点头般优雅,当他们看见我们走路、致意和出门时的样子,难道就(尽管他们掩盖得很好)没有权利认为我们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他们是大地的骄子吗?后来,我意识到,盖尔芒特一家确实认为我不和他们同类,但我却引起他们的羡慕,因为我有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但他们却公开认为是唯一重要的长处。可是,又过了一些时候,我感觉到他们公开发表的信念只有一半是真诚的,在他们身上,蔑视或者说惊奇与赞赏和羡慕同时存在。盖尔芒特家族固有的身体柔韧性有两种表现特点:一种是动态的。他们的身体时刻都在动。比如,一个男性盖尔芒特向一位女士致敬时,他的身影是一系列不对称的和神经补偿性的动作保持不稳定平衡的产物,一条腿拖着步子,这也许是故意的,或者因为在打猎时经常摔跤的缘故,为了使这条腿跟上另一条腿,他让躯干微微偏斜,让一个肩膀稍稍抬高,与躯干的偏斜形成平衡,致敬时,把单片眼镜架到眼睛上,使得那只眼睛上方的眉毛耸起来,让那绺头发落到额头上。另一种柔韧性,和贝壳式小船永久保留着的风、浪或航迹的形状相仿,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静中有动的风格,鼻子成钩形向内弯曲,上面是暴眼睛,下面是两片薄嘴唇,如果是女的,从这两片薄嘴唇中流出的是嘶哑的声音,一看到他们的鹰钩鼻,就会想起十六世纪那些研究古希腊文化、过着寄生虫生活的系谱学家出于好意为他们家族编写的荒诞无稽的起源说。当然,这个家族确实有悠久的历史,但也不象系谱学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仙女受胎于一只神鸟的产物。

  盖尔芒特家族不仅相貌颇具特色,而且思想也很特别。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虽然生活在纯之又纯的“上层”贵族社会中,但却装出对贵族毫不重视的样子。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希尔贝亲王。他是“玛丽·希尔贝”的丈夫,思想陈腐,他和妻子一道乘车外出时,总让妻子坐在他的左方,因为虽然她出身王族,却不如他的血统高贵。不过,他是例外,只要他不在场,家里人总把他当作笑料,津津有味地谈论他的最新轶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出身于盖尔芒特家族,说实在的,在某种程度上,她已变得和她家里人有点不同了,比他们更讨人喜欢。她主张把精神生活放在一切之上,政治上拥护社会党,致使有些人心里想,确保她维持贵族生活的守护神藏在她府上的什么地方。这个守护神从来都不显形,但肯定有时躲在候见室,有时藏在客厅里,有时又蜷缩在梳妆间,提醒奴仆们不要忘了对这个不信爵号的女人称作“公爵夫人”,提醒这个只爱读书,对舆论毫不重视的女人八点一过就动身到她的弟媳妇家去吃晚饭,并且要穿上袒胸露肩的衣裳。

  就是这个家族守护神,告诉德·盖尔芒特夫人,象她那样拥有百万财富,当第一流公爵夫人是必要的,它要她宁愿少看几本有趣的书,也要去参加乏味的茶会、晚宴和晚会,这和雨一样令人讨厌,但却必不可少。德·盖尔芒特夫人牢骚满腹、冷嘲热讽地接受了,不过没有细想为什么接受。然而,当膳食总管称呼这个只信精神不信爵位的女人为“公爵夫人”时,这种意外的现象并没有使她感到不舒服。她从来没想要求他只喊她“夫人”。有些人出于好心,可能会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不在焉,只听见“夫人”二字,没听见附加成份。不过,如果说她会装聋,她却不会作哑。每每有事要叫丈夫办理,她总对膳食总管说:“您提醒公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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