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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关于亲王在东锡埃尔与平民的关系,有必要谈谈下面一件事。中校钢琴弹得很出色,军医的妻子歌唱得很美妙,就好象在音乐戏剧学院得过一等奖似的。军医夫妇和中校夫妇每周都在德·鲍罗季诺先生府上进一次晚餐。这当然使他们很得意,因为他们知道,亲王到巴黎度假,总在德·布达莱斯夫人、缪拉以及其他有地位人的府上吃晚饭。但他们对自己说:“他是一个普通的上尉,我们到他府上来他感到特别高兴,再说他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后来,德·鲍罗季诺先生调到博韦任职(这是他长期活动的结果,他想离巴黎近一些),搬家的时候竟把这两对音乐家夫妇忘得一干二净,就象忘了东锡埃尔的剧院和他经常订购午饭的小饭店一样。尤其使中校和军医气愤的是,尽管他们是亲王餐桌上的常客,竟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讯。

  一天上午,圣卢向我承认他给我外祖母写了封信,给她谈了我的情况,并且建议她和我通一次话,因为东锡埃尔和巴黎之间已经开办电话业务了。总之。我外祖母当天要给我打电话,他叮嘱我四点差一刻到邮局去。在那个时代,电话还没有象今天这样普遍。然而习惯只要用很少一点时间就能使我们初次接触的神圣力量失去神秘性,我看到电话没有马上接通,就感到等的时间太久,使用太不方便。我差点想抱怨了。那时候我的心情和现在所有人的心情一样,嫌那突然会出现的、令人赞叹的奇境出现得太慢。其实我们想通话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虽然看不见,但确实在我们身边。他呆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对我外祖母来说是巴黎),坐在他的餐桌旁,他那里的天空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天气也可能不同,他的情况和思想我们全然不知,但他马上就会把这些都告诉我们。就在我们心血来潮,要他出现的时候,他(他和他周围的气氛)突然被带到了几百里外的地方,带到了我们的耳边。我们仿佛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据我们的意愿,让我们的外祖母或未婚妻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然而又非常遥远,在他们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书,在掉泪,在摘花,那样清晰,那样逼真,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要使奇迹出现,只消把嘴唇凑近神奇的小金属板,呼叫——有时要等很久,但我乐意——值班女神,每天我们都听到她们的声音,但从来没看到过她们的脸孔,她们是我们的守护天神,小心翼翼地监视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黑暗大门;我们呼叫万能的女神,她们让远离我们的亲人出现在我们身边,却不让我们看见他们;我们呼叫看不见的达那伊得斯①,她们日夜不停,把声音的箱子倒空,注满和传递;我们呼叫爱奚落人的复仇女神,当我们给女友讲知心话不希望被人听见时,她们会恶狠狠地喊着说:“我听着呢!”这些电话女郎是神秘莫测、容易生气的女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疑心重重的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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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埃及王达那俄斯的女儿,共50人,除一人外,其余49人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杀死丈夫,后来又遭杀害,死后被罚永远在地狱中往一个无底的水槽里注水。

  我们的呼叫声刚刚响起,在这到处都是幽灵,只有我们耳朵在凝神聆听的黑暗中,一个轻微的声音——一个抽象的声音——消灭了距离的声音——我们心上人的声音就同我们讲起话来。

  是她,是她的声音在回我们说话。这声音近在身边!然而又那么遥远!多少回我听着听着就忧从中来,好象我们即使走很远很远的路,也不可能见到这个声音萦绕在我们耳畔的人;我们感到在这令人心驰意荡的唇耳接触中,在这似乎伸手就能拥抱我们心上人的时刻,实际上离她们有千里之遥,这是多么令人失望啊!这个真实的声音似乎离我们很近,其实却离得很远!它还可能预示着永久的分离!常有这种情况,我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远方跟我讲话的人,就会感到那是从万丈深渊里发出来的绝望的呼叫,一股惆怅忧虑之情就会涌上我的心头;我还尝过一种忧虑,当一个声音,单独一个声音,离开了一个我可能再也见不到的躯体,又一次来到我耳边窃窃私语的时候,我却想顺便从说话人的嘴唇上亲吻这些话,但这两片嘴唇早已化为尘土,这时,忧虑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唉!那天在东锡埃尔,奇迹没有出现。当我到达邮局时,我外祖母已经打来电话了。我走进电话间,线被占了,有人在讲话,显然不知道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当我拿起听筒,就听见那段木头象木偶戏中的驼背丑角在尖声尖气地说话。我把它放回原处,它就不响了。可是我再拿起时,它又象驼背丑角喋喋不休地唠叨开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挂上电话,不再去碰它,这段会说话的木头这才停止痉挛,直到最后一秒钟它还在唠叨。我去找邮局职员,他叫我稍等片刻;然后我就讲话了;开始没有声响,可是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我以为自己一定熟悉这个声音,其实不然,因为以前,当外祖母同我说话时,我总是边听边看着她脸上的嘴巴和占据着很大一块地方的眼睛,而她的声音,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听到。因为这个声音成了一切,我感到它变形了。当它象这样没有脸部线条陪伴,单独来到我身边时,我发现它充满了柔情。它可能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温柔过!可能我外祖母感到我离开了家,怪可怜的,认为完全可以向我抒发她的感情了;而在平时,这位女教育家总是恪守“原则”,克制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这声音很温柔,但也很忧郁。这忧郁的感觉首先是由温柔引起的,因为它明净纯洁,几乎一尘不染,任何冷酷、自私和同别人格格不入的东西都被洗涤一清,人类的声音是很难达到这般纯净的。这声音由于过分体贴而显得脆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碎,化作一串纯净的泪珠而消失。再说,这声音单独出现在我身边,不再戴着脸孔这个假面具,我第一次发现它充满了忧伤,而她一生的忧伤已使声音出现了裂痕。

  此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孤立地听见了声音才产生这种令人心碎的新感觉的吗?不是的。更确切地说,声音的孤独似乎使我想起人的孤独,我外祖母的孤独(她第一次同我分离)。声音的孤独是人孤独的象征和直接结果。平时,我外祖母一天到晚指挥我做这做那,不准我做这做那,服从的烦恼和抵抗的冲动抵消了我对她的温情,此刻,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将来也不会再现(因为我外祖母不再要我回到她的身边,受她的统治了。她正在对我说,希望我干脆在东锡埃尔呆着不要回去,不行的话,无论如何也得尽可能多呆些时间,这于我身体和写作都有好处)。此外,我在耳边的听筒下感觉到的是我们两人相互的体贴。这种体贴摆脱了平时同它抗衡的相反力量,从此变得不可抗拒,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外祖母叫我留下来,这反倒使我渴望、并且使我感到迫切需要回到她身旁。我从没想过她会同意我留下。从此我自由了。但是我骤然感到这自由充满了伤感,就仿佛在我爱着她的时候,她猝然永远离开了我。我喊着:“外婆,外婆。”我真想拥抱她,可是在我身边只有这个幽灵般的声音,和我外祖母死后来探望我的鬼魂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同我说话吧!”可就在这时,声音突然消失,我变得更加孤独。外祖母听不见我说话了,她把电话挂了,我们不再面对面呆着,互相听见对方说话。我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大声呼喊外婆,我感到连对她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忧心如焚。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时代,一天,我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找不见外祖母时,也曾有过这揪心的忧虑,这感觉与其说是因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宁说是由于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里想着我也在找她;当我们同那些再也不会回答我们的人说话时,也会产生这种揪心的忧虑:我们多么想把过去没有同他们讲的话讲给他们听,多么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无灾无难,无病无痛啊!我感到她已经成了一个心爱的亡灵了,刚才我没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灵中。我孤孤单单,站在电话机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着:“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①孤零零地重复着亡妻的名字一样。我决定离开邮局,回到饭店去找罗贝,告诉他我可能会收到一封催我回去的电报,想打听一下火车的时刻。但是,在下决心离开之前,我本想最后一次求助于黑夜的女儿,传话的使者,看不见脸的女神;可是喜怒无常的值班女神不再愿意——也可能是爱莫能助——为我打开神奇的大门;也许她们根据惯例,也曾不厌其烦地求助于年高德劭的印刷术发明人,叫唤过热爱印象派画的当司机的年轻亲王(后者是德·鲍罗季诺上尉的侄子),但古腾堡②和瓦格拉姆③对她们的恳求置之不理。我知道,不管我怎样请求,看不见的女神都将不为所动,于是我离开了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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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妻子欧律狄克死后,他追到阴间,冥后被他的琴声感动,答应让他把妻子带回人间,但在路上不得回顾。当他快到地面时,回头看了看妻子,结果欧律狄克又回到阴间。
  ②古腾堡(生于1393至1400年间,卒于1468年),德国人,完成了金属活字的铸造和金属活字版印刷的研究,还用压印原理制成木质印刷机械代替手工印刷。这里系指电报局职员。
  ③指年轻的亲王,上尉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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