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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可是这时我的外祖母来迎我了,我们一起转了一圈。一小时以后,她回旅馆去一小会,我在旅馆门前等她。这时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罗贝尔·德·圣卢以及在赌场前那样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来。他的目光与我看见他那时一样,闪电一般飞快地从我身上扫过,然后,就象他没有看见我一样,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迟钝、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装外表上什么也没有看见,内心什么也看不见。这目光仅仅表示睁圆了眼睛,撑开了睫毛,感觉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满意。这是某些伪君子的那种虔诚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经换了衣服。现在他穿的上装颜色更深,显然这是因为真正的优雅比虚假的优雅距离简朴更近一些。但是,还有别的东西:更靠近些人,人们感受到,这些服装上之所以几乎完全没有别的颜色,并不是因为取消这颜色的人对此无动于衷,而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颜色。这些服装显示出来的朴素似乎是属于那种源于对某种规定的服从,而不是源于对颜色没有胃口。在长裤的料子中,有暗绿的丝,与袜子上的条纹非常和谐,那种精细透露出一律着深色这种审美观的强大力量,对这种趣味,出于容忍精神,只作了这唯一的让步。领带上有一个红点,作为胆敢放肆,是难以察觉的。

  “你好吗?我来向你介绍这是我的侄子德·盖尔芒特男爵,”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说。陌生人并不看着我,咕咕哝哝地说了个含糊不清的“荣幸”,后面紧接着便是“哦,哦,哦”,为的是赋予他的和蔼某种勉强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递过中指和无名指来,这两个手指上没有一个戒指。我隔着他的瑞典手套,握住这两个指头。然后他没有对我抬起眼皮,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转过身去。

  “天哪,我昏了头了吧?”这位夫人笑着说,“我把你叫成德·盖尔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夏吕斯男爵。不管怎么说,这错误不太严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确实姓盖尔芒特嘛!”

  这工夫,我外祖母出来了,我们便一起上路。圣卢的舅舅不仅不对我们说一句话给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虽然他打量陌生人(这次短短散步过程中,他向一些无足轻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过两、三次他那凶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为试探),反过来,他从来就不注视他认识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断为准的话——像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警探将自己的朋友置于职业监视之外一般。我任凭外祖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他谈天说地,将圣卢拉到后面:

  “告诉我,我是不是没听清楚?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你的舅舅说他从前是道尔芒特家人。”

  “是啊,当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盖尔芒特。”

  “在贡布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称是热纳维埃夫·德·布拉邦特后代,他与那家姓盖尔芒特的,是一家吗?”

  “绝对没错:我舅舅,没人比他更讲究纹章学了,他会回答你说,我们的‘呐喊’,我们的‘战斗口号’,首先是‘贡布雷人’,后来才变成了‘帕萨王’,”他笑着说,为的是不要显得为这个“呐喊”的特权而洋洋自得,只有几乎可以称王的家族,大的帮派首领才有这种“呐喊”。“这城堡的现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这样与盖尔芒特家族结成了近亲。但是对我来说,她很长时间一直是我小时候送我一盒鸭子叼着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时,她与盖尔芒特一侧要比说她被关在梅塞格里斯一侧更为遥远,在我看起来,还不如贡布雷的眼镜店主人显赫,社会地位高。可她现在突然身份倍增,与此平行的,是我们拥有的其它物品出人意料地贬值。增值也好,贬值也好,都在我们的少年时代和我们少年时代残存之中的各个部分,导入与奥维德的变形一样众多的变化。

  “是不是在这座城堡里有盖尔芒特世家古代高官的全部胸象?”

  “对,是个好景,”圣卢冷嘲热讽地说。“咱俩说说,勿告他人:我觉得这些东西无味得很。不过在盖尔芒特有更有意思的东西!那就是加里埃①所绘制的我姨母的肖象,十分动人。与惠斯勒或委拉斯开兹的作品一样美,”圣卢又加了一句,他在新教徒的狂热中,不能总是准确地把握住伟大的标尺。

  “也有居斯塔夫·莫罗的动人的画。我的姨母是你的朋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女,是这位夫人带大的,她嫁给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我的婶祖母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就是现在的德·盖尔芒特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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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里埃(1849—1906),是肖像画及家庭场景画家。

  “那你的舅舅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贵族头衔是夏吕斯男爵。照规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时,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本应取得德·洛姆亲王的头衔,他的哥哥成为盖尔芒特公爵之前就是这个头衔。这个家族里,人们更名改姓就像换衬衣一样。可是我舅舅对所有这些事都有一些特别的想法。他觉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么高级称呼等等都用得太滥,虽然他可以在四、五个亲王头衔中进行挑选,但他出于抗议,保留了夏吕斯男爵的头衔,表面上很朴素,实际上这里头包含着许多自傲。他说:‘如今什么人都是亲王,可是毕竟得有点东西使你与众不同。待我想隐姓埋名出门旅行时,我一定取一个亲王头衔。’照他的说法,没有比夏吕斯男爵更古老的头衔了。蒙莫朗西男爵自称是法兰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实不确,因为他们那时只是他们的采邑法兰西岛的男爵。为了向你证明夏吕斯男爵早于蒙莫朗西男爵,我的舅舅会兴致勃勃地给你解释上几个小时。虽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干,他仍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谈话题材,”圣卢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我不像他,你不要叫我谈什么系谱,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昏昏欲睡,比这个更过时的了。确实,人生太短暂了。”

  从刚才在赌场附近使我转过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现在认出了当年在当松维尔,斯万太太召唤希尔贝特时我见过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诉我,你的舅舅德·夏吕斯先生有过许多情妇,这里头有没有斯万太太?”

  “噢!绝对没有!他是斯万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给斯万先生许多支持。可是,从来没有人说他是斯万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这个的样子,肯定会在上流社会里引起极大的惊异。”

  我没敢回答他说,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这个的样子,在贡布雷,人们会感到更加惊异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吕斯先生迷住了。当然,他对一切关于世家和社会地位的问题极为重视,外祖母也发现了。但是人们对此严加指责时,一般总有隐隐的妒意和恼怒在里面,因为看到另外一个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却无法拥有的优越地位。外祖母则丝毫不带此等的严责。相反,她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丝毫不为自己并不生活在一个更加显赫的社会阶层而感到遗憾,所以她只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观察德·夏吕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谈到圣卢的舅父时,怀着达观、微笑、几乎好感的善意。我们用这种善意来报答他,因为他作为我们进行毫无利盖关系的观察对象,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何况这一次,这观察对象还是一个人物,外祖母觉得他的自命不凡,不说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独有特点,这使得他与外祖母一般有机会见到的人相比,显得对照鲜明。

  与圣卢嘲笑的许多上流社会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来,德·夏吕斯先生极其聪明、感受力极强。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而轻易地原谅了他的贵族成见。然而无论是舅舅,还是外甥,都没有因为更杰出的优秀品质而丢掉这种成见。更确切地说,德·夏吕斯先生将二者调和起来了。象德·纳穆尔公爵和德·朗贝尔亲王的后代一样,他拥有档案,家具,壁毯,拉斐尔、委拉斯开兹和布歇为他的祖先绘制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他对自己家族的回忆,就可以名副其实地说,他是在“参观”一座博物馆和一间无与伦比的图书室。可是相反,他将贵族的全部遗产都置于他的外甥将他贬到的那个地位上。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他不像圣卢那样空想,不尚空谈,是更现实的人类观察家,他不愿意忽略他们视为根本的威望因素。虽然他赋予自己的想象以非物质利害的享受成分,但是这个因素对于他那功利主义的活动却可以常常成为一剂极为有效的补药。

  这种人与另一种人之间一直是有争论的。另一种人听从内心理想的召唤,内心的理想促使他们舍弃这些好处,去一心寻求实现理想。在这方面,他们与那些放弃自己高超的技巧的画家、作家很相似,与采用现代手法的手艺人很相似,与主动实行普遍裁军的善战人民很相似,与实行民主、废弃严酷法律的极权政府很相似,而现实常常并不能酬答他们高尚的努力。有时和平主义反倒使战争增加,宽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从外部效果来判断,只能说圣卢努力做到诚恳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的,但也容许人们庆幸德·夏吕斯先生恰恰缺乏这二者。夏吕斯先生叫人将盖尔芒特公馆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运到了他外甥家里,而不是象他的外甥那样拿这批家具换了一套时髦款式的家具和一些勒布①和纽约曼②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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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勒布(1849—1928),法国画家,早期自由发展,1877年他与莫奈、毕沙罗、德加结识。深受印象派影响。
  ②纪约曼(1841—1927),法国画家,与印象派画家关系密切,自觉与塞尚和毕沙罗最接近,其作品已显示出表现主义与野兽派的某些特点,但总的来说他是自然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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