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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这个美丽的钓鱼女郎,她那内心似乎仍对我关闭着。就在我根据折射的迹象瞥见我自己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镜子里飞快地反射出来以后,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已经进入她的内心。这折射的迹象对我十分陌生,似乎我进入一条牝鹿的视野。我的双唇从她的双唇上得到快感,这对我还不够,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希望进入她内心的,在那里停驻的对我的想法,不仅仅给我带来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钦佩,她的欲望,要迫使她记住我,直到我能与她重见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会时间。我已经感到姑娘们见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开始笑起来了。我口袋里有五个法郎。我掏出这五个法郎来。为了使她听我说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这个硬币在她眼前放了一会,然后才向这个美丽的姑娘解释我委托她办的事:

  “看来你象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女郎说,“你能热心帮我跑一趟吗?必须到一个点心铺子门口去,据说这店铺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我。再等一下!……为了不致混淆,你就问这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此外,你要看清楚,这辆马车有两匹马。”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以便她对我产生很深的印象。当我道出“侯爵夫人”和“两匹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极大的平静。我感觉到钓鱼女郎会记得我,想与她重逢的欲望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她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经用肉眼看不见的嘴唇触及了她的内心,而且我很讨她的欢喜。这样强占她的精神,这种非物质性的占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们下坡,朝于迪迈尼尔驶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自贡布雷以来,我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马丹维尔的钟楼赋予我的幸福颇相类似。但是这一次,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们所循的驴背形马路缩进去的地方,我刚刚隐约看见了三株树木,大概是一条林荫道的入口,构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的图案。我无法辨认出这几株树木是从哪里独立出来的,但是我感到从前对这个地点很熟悉。因此,我的头脑在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的时刻之间跌跌撞撞,巴尔贝克的周围摇曳不定,我自问是否整个这一次散步就是一场幻觉,是否巴尔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过的地方,是否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这三株老树,是否就是从你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实。它向你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

  我凝望着这三株树,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头脑感觉到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我的头脑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远,我们伸直了胳膊,手指头也只能碰着那物件的封套,而一点没抓住那物件一样。这时,我们稍事休息,再使一个猛劲伸出胳膊去,极力达到更远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要让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起来,使一个猛劲,我必须独自一个人才行。就象我离开父母到盖尔芒特一侧去散步那样。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够躲开!

  可能我那么做就好了。我辨认出了这种快乐,确实,它要求某种就思维而进行思维活动。与这种活动相比,使你放弃这种活动的那种慵懒舒适看来就很平庸了。这种快乐,其对象只能预感到,我要自己为自己去创造。我只感受过难得的几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觉得,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无关紧要,只要赖之以这每一件事实,我都可以开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会,我将手放在眼前,为的是能够闭上眼睛,而又不要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察觉。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然后从我用更大的力气集中起来的思想中,向三株树的方向再往前一跃,或者更正确地说,往我内心的方向一跃。在这个方向的尽头,我在内心看见那三株树。我重又感到在那树后还是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无法拉到自己身边来。随着马车的前进,我看见这三株树都在靠近。从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注视过这三株树呢?在贡布雷周围,没有哪一个地方有这样开始的一条林荫道。三株树使我忆起的名胜,在有一年我与外祖母一起去洗矿泉浴的德国乡间,也没有位置。是否应该相信,它们来自我生活中已经那样遥远的年代,以至于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抹掉,就象在重读一部作品时突然被某几页深深感动,自认为从未读过这几页一样,这几株老树也突然从我幼时那本被遗忘的书中单独游离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正相反,它们只属于梦幻中的景色?我梦幻中的景色总是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观只不过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梦中的客观化罢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么为了探得一个地方的秘密,预感到在这地方的外表背后有什么秘密,就象我在盖尔芒特一侧经常遇到的情形一样;要么是为了将一个秘密再度引进一个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见识这个地方的那天,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肤浅,就象巴尔贝克一样,这几株老树,难道不是前一夜一个梦中游离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影像,而那个影象已经那样淡薄,以致我觉得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吗?抑或我从未见过这几株树,它们也像某些树木一样,在身后遮掩着我在盖尔芒特一侧见过的茂密的草丛,具有跟某一遥远的过去一样朦胧、一样难以捕捉的意义,以致它们挑起了我要对某一想法寻根问底的欲望,我便认为又辨认出某一回忆来了?抑或它们甚至并不遮掩着什么思想,而是我视力疲劳,叫我一时看花了眼,就象有时在空间会看花眼一样?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这期间,几株树继续向我走来。也可能这是神话出现,巫神出游或诺尔纳①出游,要向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这是往昔的幽灵,我童年时代亲爱的伙伴,已经逝去的朋友,在呼唤我们共同的回忆。它们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们带走,要求我将它们还给人世。从它们那简单幼稚又十分起劲的比比画画当中,我看出一个心爱的人变成了哑人那种无能为力的遗憾。他感到无法将他要说的话告诉我们,而我们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两条路相交叉,马车便抛弃了这几株树。马车将我带走,使我远离了只有我一个人以为是真实的事物,远离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马车与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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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尔纳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命运之神。

  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儿得悉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们堕入这小路的尽头,我们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堕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些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待马车再次改变方向,我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面带沉思,我当时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刚刚死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

  该想到归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大自然颇有欣赏能力,比我外祖母更为冷静。甚至除了博物馆和贵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认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纯朴而壮丽的美。她吩咐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老路。这条路来往的人很少,两旁种着老榆树,叫我们看上去叹为观止。

  我们一旦得知有这条老路,以后出去时,总要走这条路,除非去时我们已走过这条路,返回时,为了换换花样,我们才走另一条路,穿过尚特雷纳和冈特卢的树林。林中,无数小鸟就在我们身边相互应答,但是我们看不见小鸟在哪里,使人产生与闭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宁静印象。我就象普罗米修斯被锁链拴在山岩上一样被紧紧拴在我的折叠式座席上,倾听着我的俄刻阿尼得斯①。纯属偶然,我望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底下,表面看上去它与这合唱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以至于我觉得从这个跳跃的、吃惊而又没有眼神的小小躯体上,看不出来为何要来这个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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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与忒堤斯的女儿,海洋中的女神,相传有三千个。在埃斯库勒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她们构成合唱队,对英雄的痛苦表示无限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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