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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钢琴家要演奏肖邦的两支曲子,弹完前奏曲以后马上就开始弹一首波洛涅兹舞曲。不过自从德·加拉东夫人告诉她表妹,此刻斯万也在场以后,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亲自来弹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亲王夫人也不会听它半句的。人类分成两拨,一拨只对他们不认识的人感兴趣,而在另一拨人身上,这种兴趣只对他们认识的人才有。亲王夫人属于后一拨。跟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妇女一样,她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里有谁也在场,虽然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却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占据,其余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顾了。从那时起,亲王夫人一心存着能被斯万看到的希望,一个劲儿左顾右盼(就象是一只被驯养的小白鼠,驯养员拿一块糖一会儿伸向它的鼻子,一会儿又往后缩回),脸上是万千默契的线条,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兹舞曲传达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她的脸总是探向斯万所在那个方向,如果斯万挪个地方,她也就随之挪动她那怀有深情的微笑。

  “奥丽阿娜,你可别生气,”德·加拉东太太这个人时常为了图一时的痛快,说上几句不中听的话,宁可牺牲她在社交界里辉煌的前途,牺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里出出风头的希望。这时她说:“有人说斯万先生这号人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这样?”

  “这你比谁都更清楚,”洛姆亲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请过他五十回,他连一回也没上你家去过吗?”

  在离开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时,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听音乐的人们的反感,却引起了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礼貌,坐在钢琴旁边,直到那时才瞥见了亲王夫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原本以为她还在盖尔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现在见她来了,自然分外高兴。

  “怎么?亲王夫人,您来了?”

  “对了,我刚才坐在一个犄角里,听了不少好东西。”

  “怎么,您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对了,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可我觉得才只一会儿,只是因为没有看见您才觉着慢。”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让给亲王夫人,夫人说:

  “不必,不必!干嘛要换呢?我坐哪儿都挺好的。”

  为了表现她贵妇人的朴实,她故意找了把没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这张软垫凳子就好极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这里叽叽喳喳的,人家都要嘘我了。”

  这时钢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乐激情正处于高潮之中,一个仆人正端着一方盘的清凉饮料递给客人,茶匙丁当直响,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跟每次晚会一样,挥手叫他走开,他可老瞧不见她的手势。有个新娘子,遵从年轻女子不应该面有厌烦之色的教导,老是高高兴兴地面带笑容,两只眼睛直在寻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来向她表达感激之情,感谢她在举办这样的盛典时还想起了她。她虽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镇静一些,但在欣赏乐曲的时候也不是毫无不安的心情;不过她所担心的不是钢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钢琴,它顶上摆着一支蜡烛,每当弹到最强音时烛火都会跳动起来,即使不至于会把灯罩烧着,至少会在红木琴台上留下几点蜡泪。到了最后,她忍不住了,登上琴台那两级台阶,快步向前把那蜡台的托盘撤走。但她的双手刚碰到托盘,乐曲最后一个和弦就响了起来,一曲告终,钢琴家站起身来。再怎么说,这位年轻妇女的大胆的首创精神,她跟钢琴家短时间内在台上的同时出现,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亲王夫人,您瞧见这位妇女了吗?”德·弗罗贝维尔将军问洛姆亲王夫人。他是过来跟亲王夫人打招呼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刚走开一会儿:“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艺术家?”

  “不,她是康布尔梅家的新媳妇,”亲王夫人随便这么一说,马上又找补一句:“我这是重复我听来的话,她究竟是谁,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背后有人说他们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乡下的街坊,不过我不信真有谁认识他们。他们多半是‘乡下佬’!再说,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经常出入于这个了不起的社交场所,我可对这些了不起的人们姓甚名谁毫无概念。您想他们在参加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晚会以外的时间干些什么呢?她多半是靠了这些音乐家,这些舒服的椅子,还有可口的饮料才把他们吸引来的。应该承认,这些‘贝卢瓦家的客人’①倒是挺不错的。她居然当真有这股勇气每星期都出钱把这些凑热闹的租到家里来。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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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贝卢瓦是专门出租椅子的商人。

  “嗯,康布尔梅可是个响当当的姓氏,又古老,”将军这么说。

  “说它古老,我不反对,”亲王夫人冷冰冰地答道,“不过这名字读起来不和谐。”她把“和谐”两字读得特别重,仿佛是带了引号的,这又是盖尔芒特这个小圈子里的人说话的矫揉造作的一种表现。

  “您这话当真?她可是美得可以入画,”将军说,他的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德·康布尔梅夫人,“您不这么认为吗,亲王夫人?”

  “她太爱出头露面,我觉得象她这么年轻的人,这就不太好了;我想她还不是我的同龄人,”洛姆夫人答道(这最后一句话,同样也可以出之于加拉东和盖尔芒特之口)。

  亲王夫人看到德·弗罗贝维尔先生还在目不转睛地瞧着德·康布尔梅夫人,半是出于对这位夫人的恶意,半是出于要对将军表示殷勤,说道:“这对她丈夫可是不太好了!我很遗憾,并不认识她,否则我就可以把她介绍给您,看来您是被她迷上了。”其实她要是当真认识这位青年妇女,她是不会这么干的,“现在我不得不跟您道别了,今天是我的一个朋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贺她,”她说这话时的语调既朴素又真实,表明她就要去参加的这个社交集会既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仪式,又不能不去,而她的光临是会令人感动的。“再说,我得去接巴赞,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他去看他的朋友去了。我想您是认识他们的,他们的姓跟一座桥的名称一样,叫耶拿。”

  “耶拿,这首先是一次胜利的战役的名称,亲王夫人,”将军说,“我是个老兵,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他一面说,一面把单片眼镜摘下来擦一下,就象是给伤口换块纱布似的。这时亲王夫人本能地扭过头去说“帝国时期封的贵族嘛,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不过他们这伙人倒都是好样儿的,他们当年打起仗来都是英雄。”

  “我对英雄是满怀敬意的,”亲王夫人说,那口气里多少有点讽意,“我所以没有跟巴赞一起上那位耶拿亲王夫人家去,根本不是因为我瞧不起他们,完完全全因为我不认识他们。巴赞认识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不,不,并不象您所想的那样,这里头并没有什么爱情问题,我没有什么可反对的!再说,真要是有那样的事,我反对又有什么用?”她无可奈何地找补上这一句。谁都知道,自从洛姆亲王娶了他那秀色可餐的表妹,打第二天起就不断地对她不忠。“话又说回来了,这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都是他老早就认识的人,对他很有好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我先来跟您讲讲他们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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