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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谢尔皮林说这些话的目的,是想叫她不要妄自菲薄。可是没想到正是这些话使她放声大哭起来。

  他望着她,等着她停止哭泣。同时,他想到了自己。他这样热情地证明她做得对,大概也是为了替自己辩护。他自己是五十岁的人了,曾经和一个很好的女人过了很长一个时期美好的生活,而现在才感觉到单身生活是不好过的,在她死后只过了一年半时间,他不但已经打算爱上另一个女人,而且很难想象今后没有这个女人怎样生活下去。

  在这个现在坐在他身边轻轻地吸泣着的安尼雅和她的二十岁的阿纳托利之间发生的事情,同他和巴兰诺娃两个中年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尽管存在着许多不同之处,但还是有它们的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在于:对人来说,单身生活是不好过的,他们不会,也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尽管有时在别人或者自己面前装得好象他们既会这样生活,又愿意这样生活……

  “你的工作怎么样?”谢尔皮林等安尼雅哭过之后问她。

  “还是老样子。姑娘们都很好,大家都搞熟了。对我很尊重……我当上小组长的事儿,去年冬天我就写信告诉过您了……”

  她停了一下,心里在寻思,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接着,叹了一口气说:“有一个姑娘上星期收到一封从克里木来的信说,她弟弟失踪了。如果象从前那样往后撤,那是可能的,可现在是在进攻,怎么还会失踪呢?”

  要跟她讲清楚为什么在进攻中也会有人失踪,需要花很多功夫。再说,她此时需要听这种解释吗?

  谢尔皮林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在缝些什么?”

  “和以前一样,老是缝军便服。”

  “是呀,老是缝军便服。”从她的话中,隐约地透露出悲哀的调子,引起了谢尔皮林的思索:“从前缝的是翻领衫,现在是竖领衫……穿着这种衣服驰骋疆场,也穿着这种衣服长眠于地下,有的人已经身亡,有的人暂时还是‘下落不明’……”

  “我今后不能再领您的军饷了,”安尼雅说。“从一号起,您不要汇钱来了吧。”

  “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和阿纳托利一起商量过的?”

  “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怎么,难道我错了?”

  “即使你对,至多也只对一半。即使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上尉的肩膀是够宽的,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没有理由把抚养我孙女儿的责任也放到他的肩上去。你自己可以让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上尉照顾,孙女儿就让我来负担吧。”

  “假如他要从她做女儿呢?”安尼雅甚至带点挑衅的口吻说。

  “有这样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爱你。可是按理说,孙女儿该由我来抚养。暂时就这么办,等打完仗以后再说。”

  她动了动嘴唇,说了声“谢谢”,但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等打完仗以后再说”这句话好象是在提醒她,人总是要死的,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上尉今后还得打仗,现在就认女儿未免太早了。她竭力克制自己,但是爱情和恐惧煎熬着她的心,终于使她忍不住讲了出来“只是求您别让他离开您。如果可以的话,就让他以后一直跟着您。”她又重复了一遍:“如果可以的话。”

  “可以当然是可以的,”谢尔皮林想。“可是总觉得不妥当。她终于下了决心,提出了这个问题!其他的事看来是两口子一起商量过的。这一点可没商量过!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不过您别跟他讲我求过您!”她的话证实了谢尔皮林的猜测。

  “他不能再当我的副官了,”谢尔皮林说。“这对我对他都不方便,也不妥当。可是谁也不会叫他去送死的。两星期之后,他会写信告诉你他在哪里,担任什么职务,是否对生活感到满意。”

  儿媳妇叹了一口气——谢尔皮林心里仍称她儿媳妇。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回答自己内心的问题,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谢尔皮林说:“我该走啦,要不然,今天就来不及了。”

  “你的未婚夫呢?”谢尔皮林站起身来问。“也许在车子旁边等着吧?我送你到他那儿去。”

  “不,他在民事登记处。在那儿排队等着。”

  “现在那儿还排什么队7”谢尔皮林和她在小路上并肩走着,问道。

  “那儿什么事都办,可是只站一个队。”她解释说。

  谢尔皮林想起来了:民事登记处不仅办理结婚和出生登记,而且还办理离婚和死亡登记……现在是战时,主要是死亡登记。还有领取抚恤金证明和补助金证明的。那儿的人当然就多了。他想,排在这样的队伍里可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儿。最后他对她说:“明天经过莫斯科的时候,我来喝你们的喜酒。白兰地由我带来,你烧一只葱煎土豆下酒。我不准备在这儿吃早饭,在你那儿吃了。行吗?”

  “行。我还有几听罐头。您什么时候来呢?”

  “你什么时候下夜班?”

  她红了脸说:“今天我请了假。不上班。我和一个女朋友换了个班,下次我代她上班。”

  “我正九点到。”谢尔皮林想到,今天她和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是最后一夜了。下一次什么时候再能在一起过夜还不知道。于是又补充说:“告诉阿纳托利,叫他不要到这儿来接我了。让他派车子在八点半直接开到大楼,他自己就在你那儿等我。明白吗?”

  “好的。”

  “噢,”谢尔皮林和她走到门口时,想起了一件事,就说:“我有一件事要托你。”

  “什么事?”她乐意地问,使她感到高兴的是,他现在还托她办事。

  “阿纳托利对你说过我父亲的事吗?”

  “说过。”

  “现在看来,父亲已经碰不到我了。如果他来了,就让他住在你那儿。”

  “我知道。阿纳托利跟我讲过了。”

  “在不妨碍你的工作的情况下,你照料他几天。他到底上了年纪了。七十七岁啦。”

  “好的。阿纳托利关照过了。我会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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