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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在这次生死攸关的速度竞赛的考验之前,海沃德看见和恩卡斯站在一起的那个人,他的情形就不同了。在那一场混乱中,他并没有企图逃走,而是像座畏缩一旁的塑像似地一直待在那儿,露出一脸没脸见人的羞愧神情。虽然没一个人伸手邀他,也没人屈尊朝他的举止看上一眼,但他也走进了屋子,仿佛受着命运的驱使,甘愿毫无反抗地屈从于天命的判决。当海沃德第一次有机会看他的脸时,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深怕又看到一个熟人;但看了他的模样,证明他完全是个陌生人;而使海沃德不解的是,这个人脸上的花纹竟和休伦人一模一样。可是他并没有去和自己的同族人混在一起,虽然周围人很多,他却冷清清地独自坐在一边,身子缩成一团,仿佛想尽量少占一点空间似的。当大家都在各自适当的位子上坐定后,屋子里又变得鸦雀无声。这时,已给读者介绍过的那位头发灰白的酋长,用莱那泼语大声讲起话来。

  “特拉华人,”他说道,“虽然你的部落是娘儿们的部落,不过你已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我可以给你吃的;但一个和休伦人同吃的人,就应该做休伦人的朋友。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太阳上山,到那时我们再对你做出最后的决定。”

  “为了追踪休伦人,我已经饿了七天七夜啦,”恩卡斯冷冷地答道,“莱那泼的孩子知道怎样走正道,并不贪吃。”

  “我们还有两个小伙子正在追寻你的同伴,”对方接着说,似乎并未注意那俘虏的自夸,“等他们回来后,我们的酋长们会告诉你,是‘活’还是‘死’。”

  “难道休伦人没有耳朵的吗?”恩卡斯嘲弄地说,“自从做了你们的俘虏,特拉华人已经听到两次熟悉的枪声了,你们那两个小伙子永远回不来啦!”

  随着这一句大胆的断言,出现了一会儿忧郁的沉默。海沃德心里明白,恩卡斯刚才是暗指侦察员那枝致命的长枪。因此,他探头望着,急于想知道恩卡斯这几句话,会在这伙胜利者中间产生怎样的效果。可是那位酋长却只是简单地反驳道:

  “要是莱那泼人真的有那么大的本领,那他们中间的一个最勇敢的战士,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来的呢?”

  “他在追赶一个逃跑的怕死鬼,一不小心掉进了陷阱。机灵的河狸也会被逮住哩!”

  恩卡斯这样回答时,用手指了指独自坐在一旁的那个休伦人,但他的目光并未转过来朝那不屑一顾的人瞥上一眼。恩卡斯的神气和答话,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威胁性的低语。这一不祥的声音传到了门外,女人和孩子们都想从人们的背后挤进来,肩膀和肩膀之间的每个间隙处,都有急切、好奇的黝黑脸孔在窥探。

  这时候,坐在中央的几个年长酋长简要地交谈了几句,每一句话都带着简单有力的手势,用以说明发言者的意思。接着,又是长时间地一阵庄重的沉默。大家都知道,这严肃预示着即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站在外圈的人都赔起脚尖,朝里面张望,就连那个蜷缩一旁的犯人,这时也因更加担心而忘却羞愧,探出头来焦虑不安地望着那几个脸色阴沉的酋长。最后,那个已经多次提到的老年酋长,打破了这一沉默气氛。他站起身来,走到屹立不动的恩卡斯身边,态度庄严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时,前面说到的那个枯瘦的老婆子,又以一种侧身的舞姿,慢慢地走进了圈子,她手里擎着个火把,口中念念有词,也许是在念什么咒语。虽然她的出现完全属于突然闯入,但倒也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注意。

  她来到恩卡斯的跟前,举起手中熊熊的火把,使得通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全身,就连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莫希干人依然保持着坚定、高傲的姿态;他的眼睛没有低下来朝她那好事的目光瞥上一眼,而是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仿佛要穿透挡住视线的一切障碍而看到未来。那老婆子对自己的检查感到很满意,略带着一点高兴的神情,离开了恩卡斯,来到那个犯了错的族人跟前,进行同样的这种使人难堪的检查。

  年轻的休伦人身上画着战斗花纹,他那壮健的躯体只有很少一部分用衣服掩着。火把的亮光把他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看到他痛苦地全身扭动哆嗦,海沃德吓得转过了脸去。那老婆子见到他这副可耻的倒霉样子,也轻轻地发出一声哀叹,正在这时,那个酋长伸手把她轻轻地推到一旁。

  “弯腰芦苇!”他用本族语叫了声年轻罪犯的名字说,“虽然大神使你长得这么俊俏,可你还是别出生的好。你的声音在村子里时倒很响亮,可一上战场就听不见了;在桩柱上练习战斧时,我们的年轻人里没有一个砍得像你那么深,可砍起英国人来,没有一个砍得像你那么轻;敌人只知道你的背是什么样子,可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尽管他们曾三次向你挑战,可你三次都忘了回答。你的部落里再也不会提到你的名字了——他们已经把它忘记。”

  当酋长把这些话慢慢地、有力地一句一顿说出来时,罪犯抬头看着他,对他的地位和高龄表示尊敬。从罪犯的脸上可以看出,羞愧、恐惧和自尊,正在他的内心斗争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内心的痛苦,他一个个朝在场的人看过去,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自己的命运。但最后还是自尊心占了上风。他站起身来,敞开了胸膛,从容地看着无情的审判者手中举起的锋利、闪亮的刀子。当刀子慢慢地刺进他的心窝里去时,他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仿佛高兴地感到死亡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怕;他沉重地扑倒下去,倒在坚强不屈的恩卡斯脚边。

  那老婆子大声地哀叫了一声,把手中的火把往地上一摔,整个屋子顿时变得漆黑一团。战栗着的观众全都幽灵似地走出了屋子。海沃德仿佛觉得,现在这屋子里,除了那个受到判决的印第安人颤动的尸体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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