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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柏木(1)


  柏木卫门督缠绵病榻,绝无起色,不觉过了年关。他看了父母悲伤愁叹之状,觉得听天由命地死去,毕竟毫无意义,况且背亲先死,罪孽深重。但继而又想:“我难道还留恋这世间,希望在此贪生么?我自幼怀抱大志,总想做人上人,在公事与私事上建立殊勋。岂知力不从心,一事无成,遇到一两个实际问题,便见此身毫不中用。于是对这世间全然不感兴趣,一心希望出家奉佛,为后世修福。又念双亲不乐,乃入山学道之一大羁绊,因此左思右想,因循度日。结果招来莫大痛苦,无颜再见人面。自作自受,谁任其咎?过失全从自己心中产生,不能怪怨别人,亦不能向神佛诉恨,真乃前世注定之事啊!谁也没有‘青松千岁寿’②,不能永生于世间。我不如就在此时死去,倒可赚得世人一点怜悯,而叫那人对我暂时寄与同情,我便‘殉情不惜身’③了。如果勉强活在世间,将来势必流传恶名,对我自己和对那人,都是很不利的。与其如此,不如早点死了,可使恨我无礼的人也对我曲予原谅。世间万事,一死便尽行消失了。我除此以外并无过失,源氏大人多年来每逢兴会,必招我入侍,多方爱护,定能原谅我也。”他在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如此返复寻思,然而越想越觉乏味。心情黯然,思绪紊乱,痛惜自身之荒谬,一至于此。眼泪滚滚流出,枕头几乎浮了起来。

  ①本回写源氏四十八岁正月至同年秋季之事。

  ②古歌;“青松千岁寿,谁是此君俦?可叹浮生短,情场不自由。”见《古今和歌六帖》。

  ③古歌:“飞蛾扑火甘心死,一似殉情不惜身。”见《古今和歌集》。


  有一时,父母亲等看见柏木病情略有好转,便退出病室。柏木就在此时写信与三公主。信中言道:“我病今已濒危,自知大限将临。此种情况,想你必然早已闻知。你连我致病之由都不知道,原是难怪之事。但我实在不堪其苦啊!”那手抖得厉害,欲写之言不能尽写,但赠诗云:

  “身经火化烟长在,

  心被情迷爱永存。

  你总得对我说一句可怜的话呀!让我的心安静下来,使我失迷在自己所造成的暗路上,也可看到一线光明。”对于小侍从,他也毫无顾忌地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信去,要求她再来与他会面一次。小侍从的姨母是柏木的乳母,因此自幼常在他家进出,和柏木一向熟识。虽然为了此次不法之事而痛恨他,但闻知他即将命终,也不胜悲伤,啼啼哭哭地对三公主说:“这封信公主总得答复,这真是最后一次了。”三公主答道:“我也命在旦夕了!人之将死,固然可怜,但我已是惊弓之鸟,不敢再作这种事情了。”她决不肯写回信。这并非她主意坚定之故,恐是她所羞见的那个人脸色常常难看,使她十分害怕耳。然而小侍从已经准备笔砚,定要她写,她只得勉勉强强地写了。小侍从就拿了信.趁夜间无人注目之时,悄悄地走进柏木邸内。

  前太政大臣向葛城山招请法力高明的修道僧,正在等候他们来到,替柏木诵经念咒。近来邸内修建法事,念经祈祷,已经非常喧吵。如今又听人劝告,派遣柏木的诸弟到各处去寻找遁迹深山之中、世间少人闻知的种种圣僧。于是来了许多形容怪异、面目可憎的山人。柏木的病状,并无特别可指的疾痛,只是忧愁苦闷,时时放声哭泣。据阴阳师占卜,都说是有女魂作祟。大臣也信以为然。然而做了许多法事,并无鬼怪出现。大臣不胜烦恼,因此又招请了这许多山僧来。有一个圣僧,身材高大,面目狰狞,厉声诵念陀罗尼咒。柏木听了,叫道:“哎呀!真讨厌啊!恐是我身罪孽深重之故,听见高声念陀罗尼咒,非常可怕!似觉就要死了。”便蓦地起身,溜出室去,和小侍从谈话。大臣并不知道,他听侍女们说病人已经睡了,信以为真,便和那个圣僧悄悄地谈话。这位大臣年纪虽然大了,性情还是愉快活泼,爱说笑话。但此时也只得板起面孔对着这山僧,向他叙述柏木起病时情状,以及后来不见任何特征而日重一日的经过。他诚恳地请求这山僧使用法力,将这鬼怪发现出来。由此可见他心中确实十分痛苦。柏木听见了这话,对小侍从说道:“你听我父亲说!他不知道我的病是由于犯了罪恶而起的。阴阳师说有女魂作祟。如果真是公主心情执迷,灵魂出窍,附缠在我身上,那么我这卑不足道之人反而不胜荣幸了!我也曾反过来想:心生狂妄之念,身犯弥天大罪,毁坏他人名节,不顾自己前途,在古着时代并非没有其例。然而身列其境,实甚痛苦。源氏大人已经知道我这罪行,使我没有面目生存于世,这恐怕是由于他的威仪光采赫赫逼人之故吧。其实我并无极恶大罪,然而自从试乐那天傍晚和源氏大人相见之后,立刻心情紊乱,病倒在床,魂灵游离,不复返身了。如果我的魂灵彷徨在六条院内,务请快结前裾,使它归还我身。”说时声音非常微弱,忽泣忽笑,显然是丧失魂灵的躯壳里说出来的。小侍从告诉柏木:三公主也一向含羞忍耻,忧愁恐惧。柏木听了这话,眼前依稀恍惚地看见三公主伤心失意、肌黄肤瘦的面影,便确信自己的魂灵已经脱躯而出,驰往公主身边,心中越发痛苦难堪了。便对小侍从说:“从今不要再谈公主之事了!我身短命而死,这点怨气恐将成为公主将来入道成佛之羁绊,思之不胜遗憾。公主怀孕已将足月,我只指望听到安产的消息,然后死去。那天晚上我梦见小猫,只我一人心知是怀胎之兆,却无人可以告诉,此事我甚感悲伤!”柏木百感交集,心情郁结,那愁眉苦脸的模样,可厌可怕,然而又甚可怜。小侍从也忍不住哭起来了。

  柏木移近纸烛,拆看公主复信。但见手笔还很稚弱,风致却甚优美。信中写道:“闻君患病,不胜怅惘。然而无可奈何,惟有临风悬想而已。来书有‘爱永存’之语,须知

  君身经火化,我苦似熬煎。

  两烟成一气,消入暮云天。

  我不会比你后死吧!”只此寥寥数语。柏木看了又是怜惜,又是感谢。说道:“呜呼!惟有这‘两烟’一语,是我此生之宝贵遗念。我这一生真虚幻啊!”他哭得更加厉害了。便躺卧在席上写回信,时时搁笔休息,语句断断续续,文字奇奇怪怪,有似鸟的足迹:

  “我已成灰烬,烟消入暮天。

  思君心不死,时刻在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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