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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天色渐明,但柏木依依不忍别去,他觉得反比未相逢以前痛苦了。他对三公主说道;“叫我如何是好呢?你如此嫌恶我,则再度相逢是无望的了。我但求你对我说一句话。”千言万语,缠绕不休,三公主不胜其烦,痛苦之极,越发不开口了。柏木叹道:“想不到结果如此扫兴!象你这样固执的人,世间是没有的!”他伤心之极,接着又说:“如此看来,无可奈何了!照理我可以死了。但我所以舍不得死者,正为了对你尚有这一要求。想起了今宵是最后一面,心中好不悲伤!至少你得对我说一句怜爱的话,那么我就死而无憾了。”便抱了三公主向外跑。三公主想:“结果要把我怎么样啊?”吓得魂不附体。柏木把角上的屏风推开,看见房门开着,便走出去。他昨夜进来时所经过的走廊南端的门也开着,望见天色微明,还未亮足。他想在天光下约略看看三公主的容颜,便把格子窗推开。用威胁的口吻说道:“你如此冷酷无情,叫我气得发昏了。你应该镇静一下,对我说一声‘我爱你’!”三公主觉得这真正岂有此理,想对他说些话,然而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神情真同小孩一样。

  天色愈来愈亮,柏木心慌意乱,又对她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正想讲给你听。但你如此嫌恶我,我也无心讲了。我已悟得这个梦的意义了。”匆匆欲行之人,觉得苍茫的曙色比秋日的天空更加凄凉。便吟诗云:

  “黎明起去迷归路,

  袖上何来露水多?”

  吟时把泪湿的衣袖给三公主看,恨她无情。三公主料想他即将归去了,略觉安心,勉勉强强地答道:

  “但愿前尘如一梦,

  残躯消失曙光中。”

  声音娇嫩悦耳。柏本未能恣情听赏,匆匆出门而去,似觉灵魂儿真个脱离躯壳,留在三公主身边了。

  柏木并不回到落叶公主房中,却悄悄地走进父亲前太政大臣邸内。他躺下身子,但不能合眼,心中寻思昨夜所做的那个梦,不知是否真有应验。但觉梦中那只猫非常可爱。他想:“我犯下弥天大罪了!今后在世间有何面目见人呢?”他又是恐怖,又是羞耻,不敢出门。此事使三公主伤心,自不必说;柏木自己心中,也觉得十分荒唐。想起了对方是源氏,尤其觉得可怕,竟是无法抵赖的了。假定所触犯的是皇帝的妻子,而事情被发觉了,但因自知罪孽深重,即使身受极刑,亦可死而无憾。如今虽然不致身犯死罪,但被源氏所仇视,实在非常可怕,又非常可耻。

  世间原有一种女子,身分虽然高贵无比,心中却怀着几分淫荡之念。表面上威风凛凛,大模大样,而内心轻狂浮薄,另是一套。此等人若被男子诱惑,立刻倾心相从,其例不胜枚举。但三公主不是这等人。她虽然不是深明大义的人,然而生性胆小谨慎。如今身逢此事,似觉众目昭彰,尽人皆知,不胜狼狈羞耻之情。因此连明亮的地方也不敢出来,只管独自悲叹,痛惜此身命苦。源氏正为紫夫人的病操心担忧,闻得三公主也不舒服,吃了一惊,不知她所患何疾,立刻回六条院来。但见三公主并无何等明显的病症,只是含羞不语,垂头丧气,连源氏的脸也不看一看。源氏想道:“大约是为了我久不来宿,她心中怨恨。”他觉得很可怜,便把紫夫人的病况说给她听。又对她说道:“照现在的病状看来,她已经是不中用的了。此刻我不好意思对她冷淡。况且她是从小由我抚养大来的,我不得不照顾到底,因此近几月来忙得万事都顾不到。再过几时,你自会看到我的真心。”三公主看见源氏全不知情,心中越发难过,觉得很对他不起,只得偷偷地流泪。

  柏木尤其痛苦,心情一天比一天恶劣,没精打采地度日。贺茂祭那天,诸公子争先恐后,前往观礼。他们都来约柏木同行,但柏木心绪不佳,一概拒绝,只管愁眉不展地躺着。他对自己的妻子二公主态度必恭必敬,几乎从来不曾开怀畅叙,常常独宿在自己室中。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独坐凝思,忽见一个女童拿了一枝贺茂祭时插头的葵草走进来,便独吟道:

  “葵草青青好,神明不许簪。

  我今随手摘,痛悔罪愆深。”①

  ①以葵草比三公主。


  吟罢,更增悲伤。此时正在举行祭典,门外车水马龙,喧嚣之声不绝。但柏木如同不闻,只管沉浸在自己所造成的痛苦中,寂寞地度送了一天。落叶公主看见他镇日愁眉苦脸,不知所为何事。她但觉可耻又可恼,所以并不问他,只在心中悲叹。此时众侍女都出去观礼了,室中人影寥寥。落叶公主纳闷之余,取过筝来,弹了一支美妙的乐曲,那神情毕竟十分高雅。但柏木听了筝声,并不感动,他还是在想:“同是公主,我因差了一点,不曾娶得那一位,真乃前世命定。”又吟诗云:

  “同根花共发,香色有妍媸。

  自恨因缘恶,拾来落叶枝。”①

  又把这诗随便写在纸上。如此侮辱二公主,真乃太无礼了。

  ①以落叶枝比二公主。二公主称为落叶公主,根据此诗。


  且说源氏近来很少到六条院来,所以这次来了不好意思立刻回二条院去,但是心里时时刻刻挂念紫夫人的病。忽然有人来报道:“夫人昏死过去了!”源氏一闻此言,万事都顾不得,但觉心头一团漆黑,连忙赶回二条院去。他一路上心慌意乱,来到二条院附近,但见大路上的人也都惊惶骚扰。殿内传出一片哭声。他觉得这光景很不祥,就茫茫然地走进殿内,众侍女告诉他说:“这几天病状已经略见好转,想不到今天忽然变得这样了!”所有的侍女都哭着要追随夫人同去,骚乱之状不可言喻。祈祷坛已经拆毁,僧众正在纷纷退出,只有几个亲信的和尚还不曾走。源氏见此光景,心知已到最后关头,悲伤之情无可比拟。他说:“虽然已经昏死过去,定是鬼魂作祟,你们不要只管号哭!”他叫众人镇静下来,便向神佛宣立宏誓大愿。又把一切道行高深的法师召集拢来,叫他们再作祈祷。僧众向神佛告道:“即使命定阳寿已尽,亦请暂时宽缓。不动尊曾有誓约,至少也得延迟六月①。”诸位法师振作精神,诚心祈祷,头上好象冒出黑烟②。源氏心情缘乱,想道:“总得再见一面才好。如此匆匆瞑目,使我不能送死,真乃抱恨终天了!”他悲恸之极,愤不欲生。旁人睹此情景,伤心可想而知。

  ①不动尊是密宗佛教的主要菩萨。《不动尊立印仪轨》中说:“又,正报尽者,能延六月住。”②不动尊菩萨作愤怒相,头上似乎冒出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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