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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真木柱(7)


  其依依不舍之状,使冷泉帝不胜怜爱。他就起身辞去,还是屡屡回头。

  髭黑大将打算今夜就把玉鬘迎回自家邸内。但倘预先讲出,生怕源氏不许,所以秘而不宣。此时说道:“我忽然患了感冒,身体异常不适,因思耑返敝寓,以便安心休养。若与尚侍分离,不免心挂两头,故欲相偕同往。”如此婉言托词,立即和玉鬘一同回家去了。内大臣以为如此太过匆忙,应该行个仪式才是。又念仅为此事而强行阻难,未免令人不快,便道:“任凭他吧。反正此事非我所能左右。”源氏闻之,觉得此事唐突,殊非始料所及,但也不便干预。玉鬘想起自身象盐灶上的青烟一般“随风飘泊”①,自伤命苦。但髭黑大将仿佛盗取了一个美人来,非常欢喜,心满意足。为了冷泉帝访晤玉鬘之事,髭黑大将异常嫉妒。玉鬘为此不快,看不起髭黑的人品,从此对他态度冷淡,心锗更加恶劣了。式部卿亲王当时言词强硬,后来觉得难于下场。但髭黑大将绝不再访,音信全无。他已经如愿以偿,便朝夕侍候着玉鬘。

  ①古歌:“盐灶须磨渚,青烟缥缈飏。随风漂泊去,不管到何方。”见《今古和歌集》。


  匆匆已届二月。源氏想起髭黑之事,心甚不快。他不提防他会如此公然地把玉鬘载去,懊悔自己太疏忽了。他深恐被外人取笑,念念不忘这件事情。而回思玉鬘,又觉得很可恋慕。他想:“宿世因缘之说,固然是不可忽视,但此事实由于我自己过分大意,以致自作自受。”从此不论坐卧,眼前常常出现玉鬘的面影。他想写一封闲谈戏语的信去,但念玉鬘住在这个毫无风流潇洒之趣的髭黑大将身边,写信去亦无意味,便闷在心里。然而有一天,大雨倾盆,四周寂,他回想从前寂寞之时,常赴玉鬘室中,和她长谈细说,以资消愁解闷,觉得此种情景,十分可恋,便决心写信给她。但念此信虽然悄悄地交侍女右近代收,也得防备右近见笑,因此凡事都不详说,但教玉鬘心领神会。诗曰:

  “寂寞闲庭春雨久,

  可曾遥念故乡人?

  百无聊赖之时,回思往事,遗恨实多,但安得一一面告?”右近趁无人在旁时将信交与玉鬘。玉鬘看了信就哭。她真心感到:相别越久,想起了源氏太政大臣的模样越是觉得可恋。只因不是生身父亲,未便公然地说“啊,我怀念你,很想见你!”但心中正在考虑如何可以和他会面,不胜惆怅。源氏曾屡次对玉鬘起不良之心,使玉鬘感到不快,但她不曾把此事告诉右近,只在自己心中烦恼。然而右近早已约略窥知。只是两人关系究竟如何,右近至今还是莫名其妙。写回信时,玉鬘说道:“我写这信,多难为情!但倘不复,又成失礼。”便写道:

  “泪如久雨沾双袖,

  一日思亲十二时。

  拜别尊颜,已历多时。岑寂之感,与日俱增。辱承赐书,不胜感激。”措辞十分恭谨。源氏展读此信,泪如雨下。深恐旁人见了怀疑,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然而愁绪填塞胸怀。他想起了从前尚侍胧月夜受朱雀院的弘徽殿母后监视时情状,与此事相似。但此事恐是近在目前之故,似觉更加痛苦,世间少有其类。他想:“好色之人,直是自寻烦恼。从今以后,我不再作烦心之事了。况且这种恋情本是不应有的。”努力自制,十分痛苦,便取琴来弹,忽又想起玉鬘抚弦的纤指。他就在和琴上作清弹,吟唱“蕴藻不可连根采”之歌①。其神态之优美,若教所恋之人见了,怕不得不动心吧。冷泉帝自从一见玉鬘芳容之后,心中念念不忘。“银红衫子窈窕姿”那首俚俗的古歌②,成了他的口头禅,使他终日悬念。他好几次偷偷地写信给玉鬘。玉鬘自伤命薄,对于酬酢赠答之事,亦觉无甚意味,因此并未写过真心诚意的回信。她始终记念源氏太政大臣对她的恩惠,觉得甚可感谢,永远不能忘记。

  ①风俗歌:“鸳鸯来,沉凫来,鸭子也到原池来。蕴藻不可连根采,看它渐渐长大来,看它渐渐长大来。”

  ②古歌:“立也相思,坐也相思,想见那银红衫子窈窕姿。”见《古今和歌六帖》。


  到了三月里,六条院庭中紫藤花与棣棠花盛开。有一天薄暮,源氏看了庭花,立刻想起那美人儿住在这邸内时的情状,便走出紫姬所居的春殿,来到以前玉鬘所居的西厅。但见庭中细竹编成的篱垣上,象征玉鬘的棣棠花参参差差地开着,光景非常优美。源氏信口吟唱“但将身上衣,染成栀子色”的古歌①,又赋诗云:

  ①古歌:“思君与恋君,一切都不说。但将身上衣,染成栀子色。”见《古今和歌六帖》。栀子花与棣棠花都是黄色的。


  “不觉迷山路,谁将井手遮?①

  口头虽不语,心恋棣棠花。

  ①井手是产棣棠花有名之地。此二句暗指玉鬘被髭黑接去。


  ‘玉颜在目不能忘’①也。”然而这些吟咏无人听见。如此看来,玉鬘离去之事,他到此刻方才确信。此种心理实甚奇怪。他看见这里有许多鸭蛋,便把它们当作柑子或桔子,找个适当的借口,派人送与玉鬘。附信一封,深恐别人看见,不宜写得太详,但直率地写道:“一别以来,日月徒增。不料如此无情,思之实甚怅恨。固知身在樊笼,不能自作自主。如此看来,非有特殊机缘,难得再图会面,令人不胜惋惜。”措词十分亲切。又附诗云:

  “巢中一卵无寻处,

  握在谁人手掌中?

  即使不如此握紧,亦颇令人不快。”髭黑大将也看了信,笑道:“女子既到夫家之后,若无特别事由,即使是生身父母,亦不便轻易去访,何况太政大臣。他为什么对你时刻不忘,并且来信申恨诉怨昵?”他愤愤不平,玉鬘很讨厌他。回信也不肯写,对他说道:“这回信我不能写。”髭黑大将答道:“我来写吧。”他作代笔也觉得很恼火。答诗曰:

  “此卵隐藏巢角里,

  微区之物有谁寻?

  尊意不快,令人惊讶。我作此复,附庸风雅了。”源氏看了这回信,笑道:“我从来不曾听说这位大将也会写这种潇洒的信。这倒是很难得的了。”但他心中非常痛恨髭黑大将独占玉鬘。

  ①古歌:“旷野夕阳鸣好鸟,玉颜在目不能忘。”见《古今和歌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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