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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薄云(4)


  有一天,沉静的黎明时分,伺候人都不在身旁,值宿人员也都退去了,这僧都一面用老人特有的稳静声音咳嗽,一面为冷泉帝讲述人世无常之理。乘机言道:“贫僧有言,欲启奏陛下。因恐反获谎报之罪,故踌躇不决者久矣。但陛下若不知此事,罪孽甚大,贫僧恐受天罚。贫僧若将此事隐藏胸中,直至命终,则又有何益?佛菩萨亦将呵斥贫僧之不忠。”他讲到这里,说不出口了。冷泉帝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莫非他死后在这世间犹有余恨么?做和尚的,无论何等清高,往往贪馋嫉妒,实在讨厌。”便对他说:“我从幼年时候就亲信你,你却有事隐忍不说,教我好恨啊!”僧都续说道:“阿弥陀佛!佛菩萨所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贫僧均已绝不保留地传授陛下。贫僧自身,尚有何事隐忍在心?惟有这一件,乃牵连过去未来之大事,如果隐瞒,只恐反而以恶名传闻于世,于已故桐壶院和藤壶母后、以及当今执政之源氏内大臣,皆多不利,贫僧此老朽之身,毫不足惜,即使获罪,决不后悔。今当仰承神佛之意,向陛下奏闻:陛下尚在胎内之时,母后便已悲伤忧恼,曾密嘱贫僧多方祈祷。其中详情,出家之人当然不得而知。后来内大臣身蒙无实之罪,谪戍海隅,母后更加恐惧,又嘱贫僧举行祈祷。内大臣闻知此事,亦曾命贫僧向佛忏悔。陛下即位以前,贫僧不绝地为陛下祈求安泰也。据贫僧所知……”便将事实详细奏闻。冷泉帝听了他的话,如闻青天霹雳,恐惧悲伤,方寸缭乱,一时不能作答。僧都自念唐突启奏,恼乱圣心,深恐获罪,便想悄悄退出。冷泉帝留住了他,言道:“我倘不知此事而度送一生,深恐来世亦当受罪。惟你隐忍至今方始告我,反教我怨你不忠了。我且问你:除你以外,有否别人知道此事而泄露于外?”僧都答道:“除贫僧及王命妇之外,并无他人如此情由。贫僧今日奏闻,心中实甚恐惧。近来天变频仍,疫疠流行,其原因即在于此。陛下年幼之时,尚未通达世事,故神佛亦不计较。今陛下年事渐长,万事已能明辨是非,神佛即降灾殃,以示惩罚不孝之罪也。世间万事吉凶,其起因皆与父母有关。陛下若不自知其罪,贫僧不胜忧惧。因此敢将深藏心底之事宣之于口。”说时嘘唏不已。此时天色已明,僧都即便告退。

  冷泉帝闻此惊人消息,如在梦中。左思右想,心绪恼乱。他觉得此事对不起桐壶院在天之灵。而使生父屈居臣下之位,实甚不孝。多方考虑,直到日晏之时,犹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躬不豫,甚是吃惊,便前来探视。冷泉帝一见其面,悲伤更难忍受,籁籁地掉下泪来。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悼念母后,泪眼至今未干也。

  这一天,桃园式部卿亲王①逝世了。噩耗传来,冷泉帝又吃一惊,觉得这世间凶灾接踵而生,越发可忧了。源氏内大臣看见皇上如此忧伤,便不返二条院去,常住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言道:“我恐寿命不永了,何以近来心情如此颓丧,天下又如此不太平。万方多难,教我不胜忧惧。我颇思引退,母后在世之时,我恐使她伤心,不敢提及。今已无所顾虑,我欲及早让位,以便安心度日。”源氏内大臣骇然答道:“此事如何使得!天下之太平与否,未必由于政治之长短。自古圣代明时,亦难免有凶恶之事。圣明天子时代发生意外变乱,在中国也有其例,在我国亦复如是。何况最近逝世之人,多半是高龄长寿,享尽天年者。陛下不须忧惧也。”便列举种种事例,多方劝慰。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略举一端,亦不免越俎之嫌。

  ①桐壶院之弟,槿姬之父。


  冷泉帝常穿墨色丧服,其清秀之容姿,与源氏内大臣毫无差异。他以前揽镜自照,亦常有此感想。自从听了僧都的话以后,再行细看源氏内大臣的相貌,越发深切地感到父子之爱了。他总想找个机会,向他隐约提到此事。然而又恐源氏内大臣难以为情,幼小的心中便鼓不起勇气。因此这期间他们只谈些寻常闲话,不过比以前更加亲昵了。冷泉帝对他态度异常恭敬,与从前迥不相同,源氏内大臣眼明心慧,早已看出,暗中觉得惊异,然而料不到他已经详悉底蕴了。

  冷泉帝想向王命妇探问详情。然而他又不愿教王命妇知道母后严守秘密之事已经被他得悉。他只想设法将此事隐约告知源氏内大臣,问他古来有否此种前例。然而终无适当机会。于是他更加勤修学问,浏览种种书籍。他在书中发现:帝王血统混乱之事,在中国实例甚多,有公开者,有秘密者:但在日本则史无前例。即使亦有实例,但如此秘密,怎能见之史传?当然不会传之后世了。他只在史传中发现:皇子降为臣籍,身任纳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为亲王,并即帝位者,则其例甚多。于是他想援用此种前例,以源氏内大臣贤能为理由,让位与他。便作种种考虑。

  此时正值秋季京官任免之期。朝廷决定任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预先将此事告知源氏内大臣,乘便向他说起最近所考虑的让位之事。源氏内大臣闻言,诚惶诚恐,认为此事万不可行,坚决反对。奏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于众多皇子之中,特别宠爱小臣,但绝不考虑传位之事。今日岂可违背父皇遗志,贸然身登帝位?小臣但愿恪守遗命,为朝廷尽辅相之责。直待年龄渐老之时,出家离俗,闭关修行,静度残生而已。”他照常用臣下的口气奏闻,冷泉帝听了深感歉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尚须考虑,暂不受命。结果只是晋升官位,特许乘牛车出入宫禁。冷泉帝深感不满,还要恢复源氏内大臣为亲王。但按定例,亲王不得兼太政大臣,源氏倘恢复为亲王,则别无适当人物可当太政大臣而为朝廷后援人,故此事又未能实行。于是晋封权中纳言①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等待此人再升一级,成为内大臣以后,万事皆可委任此人,我多少总安闲些。”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又甚担心。万一他已知道这秘密,则对不起藤壶母后之灵。而使冷泉帝如此忧恼,又万分抱歉。他很诧异:究竟是谁泄露这秘密的?

  ①葵姬之兄,即以前之头中将。


  王命妇已迁任栉笥殿①职务,在那里有她的房室。源氏内大臣便去访晤,探问她:“那桩事情,母后在世之时是否曾向皇上泄露口风?”王命妇答道:“哪有此事!母后非常恐惧,生怕皇上听到风声。一方面她又替皇上担心,深恐他不识亲父,蒙不孝之罪,而受神佛惩罚。”源氏内大臣听了这话,回思藤壶母后那温厚周谨、深思远虑的模样,私心恋慕不已。

  ①掌管御衣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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