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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葵姬(6)


  老夫人沉溺于悲哀,竟致不能起身,光景甚是危险。家人便延请高僧高道,大修法事,以祈祷健康,一时奔忙骚扰。光阴荏苒,看看过了七七。其间每次超荐亡魂,老夫人总觉得此乃意想不到之事,不肯相信女儿真个已死,只管悲伤哭泣。做父母的,即使子女庸碌粗蠢,也总觉得可爱。何况象葵姬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父母痛惜是理之当然。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已觉美中不足。现在丧亡了,真比失去一颗掌上明珠更加痛心。

  源氏大将连二条院也全然不去,只管真心地悲伤叹气,朝朝暮暮为亡妻诵经念佛。诸情人处,只写了几封信去。六条妃子跟随女儿斋宫赴禁中左卫门府斋戒,便以清心洁身为理由,不写信给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之苦厄,如今又赋悼亡,更觉得一切都可厌弃。若无新生婴儿之羁绊,颇思削发为僧,遁入空门。然而想起了西殿里那个人,没有了他一定孤苦伶仃,心中不免怀念。他夜夜独宿帐中,虽有众宫女在旁侍侯,总是寂寞无聊,常常想起古歌“秋日生离犹恋恋,何况死别两茫茫”①之句。他就寝后往往半睡半醒。选用几个嗓音优美的僧人,叫他们晚间在旁诵经念佛。破晓时闻此声音,不胜凄凉寂寞之感。深秋之夜,风声越来越觉凄凉,沁入肺腑。不惯独眠的人,但觉长夜漫漫,不能安枕。有一天清晨,朝雾弥漫之时,有一个人送一封深蓝色的信来,系在一枝初绽的菊花上。其人交了信即便回去。源氏公子觉得此物甚是风流潇洒,一看,是六条妃子的笔迹。信上写道:“久未问候,此心想蒙谅鉴。

  侧闻辞世常堕泪,

  遥想孤身袖不干。

  只因今日晨景迷离,无以自遣,谨呈短柬。”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源氏公子看了,觉得这封信写得比往日的更加优美,令人不忍释手。既而又想:她自己害死了人,佯装不知,写信来吊慰,其实可恨!但倘就此和她决绝,不通音问,似觉又太残忍。这样对待她,岂不糟塌了她的名誉?心中踌躇不决。终于想道:“死者已矣,无非前世宿命制定。但我何必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生魂作祟的情状呢?”后悔之余,不由得回心转意,对六条妃子的爱情终于不忍断绝。他想写回信,但念此时妃子正陪伴斋宫清心洁身,不宜阅读丧家来信,多时犹豫不决。继而又想:她专诚来信,我置之不理,未免太过无情,便在一张紫灰色的信笺上写道:“久疏问候,但思慕之心,无时或怠。只因身在丧服之中,未便致信此情想蒙谅鉴。

  先凋后死皆朝露,

  执念深时枉费心。

  难怪你怀恨,但务请忘记令人讨厌之事。卿正斋戒,恐不宜阅读此信。我值居丧,亦未便多通音问。”

  此时六条妃子已从左卫门府回到私邸,便悄悄地启信阅读。只因心怀鬼胎,读了源氏公子隐约暗示之语,立刻分明觉察。她想:“原来他全都知道了!”心中非常懊恼。又想:“我身之不幸,实无限量!赢得了‘生魂祟人’这个恶名,不知桐壶爷听到了作何感想。亡夫前皇太子与桐壶爷乃同胞兄弟,情谊十分深厚。亡夫弥留之际,曾将女儿斋宫恳切托孤于桐壶爷。桐壶爷常言‘我必代弟照拂此女’,又屡屡劝我仍居宫中。我因守寡之身,不宜沾染红尘,故尔出宫离居。不料遇此稚龄狂童,堕入迷离春梦,平添忧愁苦恨,终于流传如此恶名。我好命苦也!”她心思缭乱,精神异常颓丧。

  虽然如此,但六条妃子对世间万般兴事,均有高尚优雅之趣味,自昔以才女著名于世。此次斋宫从左卫门府迁居嵯哦野宫,也举办种种饶有风情的兴事。她陪着女儿来到野宫之后,几个风流的殿上公卿不惜冒霜犯露,披星戴月,常到嵯峨野宫附近来遨游。源氏公子闻之,不由想道:“这也难怪。妃子多才多艺,品貌十全其美,如果看破红尘,出家修行,当然会寂寞的。”

  葵姬七七佛事都做完了。这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源氏公子一直笼闭在左大臣邸内。头中将现已升任三位中将,知道他不惯闭居,甚是同情,常常陪伴他,为他讲述世间种种见闻,以资安慰。重大严肃的事情也有,象住日那样轻薄好色的事情也有。尤其是关于那个内侍的事,常常取作笑柄。源氏公子听到他谈内侍,总是劝诫:“哎吁,罪过啊!不要拿这老祖母来开玩笑!”然而每逢谈起,总觉得可笑。他们毫无顾虑,互相纵谈种种偷香窃玉的事情。例如那年春天某月十六之夜在常陆亲王邸内相遇之事,以及秋天源氏公子与末摘花幽会后回宫的早晨被头中将嘲笑的事情等等。结果往往是慨叹人世之无常,相与泣下。

  有一日傍晚,愁云密布,降下一天时雨;中将脱去深色丧服,改穿淡色,风姿英爽,使见者自惭形秽。他翩翩然地来见源氏公子。公子靠在西面边门口的栏杆上,正在闲眺庭前经霜变色的花木。其时晚风凄厉,冷雨连绵。公子情怀悲戚,泪珠几欲与雨滴争多。他两手支颐,独自闲吟“为雨为云今不知”之诗①,风度非常潇洒凄艳。中将色情心动,注视良久,想道:“一个女人倘使抛开了这男人而死,其阴魂一定长留世间,不肯离开他呢。”便走近前去,相对坐下。源氏公子衣衫零乱,便把衣服上的带子系上。他穿的丧服比中将颜色稍深,里面衬着鲜红色衬衣,简单朴素,然而异常美观,令人百看不厌:中将以凄凉之眼色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吟道:

  “为雨为云皆漠漠,

  不知何处是芳魂。②

  去向不明了!”源氏公子便吟道:

  “芳魂化作潇潇雨,

  漠漠长空也泪淋。”

  中将看见源氏公子吟时愁容满面,哀思不浅,窃自想道:“原来我看错了:我以为源氏公子这几年来对阿妹并无何等深恩重爱,只因桐壶爷屡次训诫他,父亲也一片苦心地疼爱他,加之他和母亲乃姑侄之谊,有此种种关系,所以他不便抛弃,勉强敷衍,实乃一大遗憾。岂知我这看法全是误解,原来他对这正夫人是非常疼爱又重视的!”他恍然大悟之后,便觉葵姬之死越发可惜,仿佛家里失去了光彩,何等不幸!

  ①唐人刘禹锡《有所嗟》诗云:“庾令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支。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②此诗及刘禹锡诗,皆根据宋王《高唐赋》中语:“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日:‘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山+且),旦为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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