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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末摘花(1)


  ①本回的事发生在与前回相仿之时,即从源氏十八岁春天至十九岁春天。


  话说那夕颜朝露似地短命而死,源氏公子异常悲恸,左思右想,无法自慰。虽然事过半载,始终不能忘怀。别的女人,象葵姬或六条妃子,都骄矜成性,城府甚深,丝毫不肯让人。只有这夕颜温良驯善,和蔼可亲,与他人迥不相同,实在很可恋慕。他虽遭挫折,终不自惩,总想再找一个身分不高而品貌端妍、无须顾忌的人。因此凡略有声誉的女子,没有一个不保留在源氏公子的心目中。其中稍具姿色、差强人意的人,他总得送封三言两语的信去暗示情愫,收到了信而置若罔闻或远而避之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这也未免太平淡无奇了。

  有的女子,态度冷酷顽强,异常缺乏情趣,过分一本正经,完全不解事理。然而这态度终于行不通,后来只得放弃素志,嫁了一个平凡的丈夫。所以,对这种女子,源氏公子起初与之交往而后来中绝的,亦复不少,他有时想起那个顽强的空蝉,心中不免怨恨。遇着适当机会,有时也写封信给轩端荻。那天晚上在灯光之下对弈时她那种娇痴妩媚之态,他至今不忘,很想再看一看。总而言之,但凡接触过的人,源氏公子始终不忘。

  且说源氏公子另有一个乳母,叫做左卫门的,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弍乳母。这左卫门乳母有一个女儿,叫做大辅命妇的,在禁中供职。她的父亲是皇族出身,叫做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是个青年风流女子,源氏公子入宫时也常常要她伺候。她母亲左卫门乳母后来和兵部大辅离婚,改嫁筑前守,跟着他赴任地去了。因此大辅命妇依父亲而居,天天赴宫中供职。

  有一天,这大辅命妇和源氏公子闲谈,偶然说起一个人来:已故的常陆亲王晚年生下一个女儿,非常疼爱,悉心教养。现在这女儿死了父亲,生涯十分孤寂。源氏公子说:“那是怪可怜的!”便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说:“品性、相貌如何,我知道得不详细。但觉这个人生性好静,对人疏远。有时晚上我去望她,她和我谈话时也隔着帷屏。只有七弦琴是她的知己朋友。”源氏公子说:“琴是三友之一①,只是最后一个对女子无缘。”接着又说:“我想听听她的琴呢。她父亲常陆亲王是此道的能手。她的手法一定也不平凡。”大辅命妇说:“也不值得您特地去听吧。”公子说:“不要搭架子!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让我悄悄地去吧。你陪我去!”大辅命妇觉得麻烦,但近日宫中空闲,春日寂寞无事,也就答应了。她的父亲兵部大辅在外面另有一所邸宅,也常常到常陆亲王的旧宅里来探望这个小姐。大辅命妇不爱和后母同住,却和这个小姐要好,常常到这里来住宿。

  ①三友指琴、诗、酒。白居易诗:“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


  果如所说,源氏公子于十六日月白风清之夜来到了这邸宅里。大辅命妇说:“真不巧啊!这种月色朦胧的春夜,弹起琴来声音不清朗的。”公子说:“不妨,你去劝她弹吧,略弹几声也好。既然来了,空空地回去多么扫兴啊!”大辅命妇想起自己的房间太简陋,要公子躲在里面等候,不好意思,并且对他不起。然而也顾不得,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那里去了。一看,格子窗还开着,小姐正观赏庭中月下的梅花。她觉得机会很好,便开言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这良夜来此,想饱饱耳福。平时公事繁忙,匆匆出入,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说:“琴要弹给象你那样的知音者听才好。不过你是出入宫闱的人,我的琴怕不中听吧。”就取过琴来。大辅命妇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作何感想?她心中忐忑不安。

  小姐约略弹了一会。琴声很悦耳,但也并无特别高明之处。原来七弦琴音色甚好,与别种乐器不同,所以源氏公子并不觉得难听。他心中有种种感想:“在这荒芜岑寂的所在,当年常陆亲王曾经遵照古风,尽心竭力地教养这小姐,可是现在已经影迹不留,这小姐住在这里好生凄凉啊!古代小说中所描写的凄惨情景,正是发生在这种地方的吧!”他想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唐突,难以为情,心中踌躇不决。

  大辅命妇是个乖巧的人,她觉得这琴弹得并不特别好,不便教公子多听,便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人来,我不在屋里,怕会见怪。以后再从容地听吧。我把格子窗关上了,好么?”她并不劝她再弹,便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对她说:“我正想听下去,怎么不弹了?还没听出弹得怎么样,真可惜了。”看来此种气氛使他产生了兴趣,接着他又说:“反正是听了,不如让我再靠近一点听,好么?”大辅命妇但愿适可而止,便回答道:“算了吧。她这种萧条冷落的光景,走近去听岂不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说得是。男人和女人初次交往就情投意合,是另一种身份的人做的事。”他对这女子颇有怜惜之意。便答道:“那么,你以后乘便先把我这点心愿告诉她。”他似乎另有密约,蹑手蹑脚地准备回去。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常说你这个人太一本正经,替你担心。我每次听到这话,总觉得好笑。你这种偷偷摸摸的样子,教万岁爷看见了,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说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又不是外人,不要这样挖苦我吧!你嫌我这种模样轻佻难看,你们女人家的轻佻模样才难看呢!”源氏公子一向认为这大辅命妇是个风骚女子,时常对她说这一类话,大辅命妇听了很难为情,默不作声了。

  源氏公子正要回去,忽又想道:如果走到正殿那边,也许可以窥察这小姐的情况,便偷偷地走过去。这里的篱笆大部分已经坍损,只剩下一点点。他便走到篱笆遮隐的地方去。岂知早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想:“这是谁?一定是追求这位小姐的一个色情儿了。”他便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这个人是头中将。这一天傍晚,源氏公子和头中将一同从宫中退出。源氏公子不回左大臣邸,也不回二条院私邸,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了。头中将觉得奇怪,心想:“他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原要去和一个情妇幽会,此时暂且不去,却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骑着一匹全无装饰的驽马,穿着一身家常便服,所以源氏公子不曾注意他。他看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心里更觉奇怪。忽然里面发出琴声,他便站着倾听。他料想源氏公子不久会出来的,所以一心站在那里等候。

  源氏公子不辨此人是谁。他但愿自己不被人认出,只管踮着脚尖悄悄地退出去。头中将却走过来了,他抱怨道:“你半途上抛开了我,教我好恨!我就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共见东山明月上,

  不知今夜落谁家?①”

  ①东山比喻宫中,明月比喻源氏。


  源氏公子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但看出这人是头中将,不觉失笑。讨厌地回答道:“你这把戏倒是别人所想不到的。

  月明到处清光照,

  试问今宵落哪边?”

  头中将说:“以后我常常这样地跟着你走,怎么样?”接着又说:“老实对你说:做这种事,全靠随身者能干,才得成功。以后我经常跟着你走吧。你一人改了装偷偷地出门,难免发生意外之事呢。”他再三劝谏。源氏公子这种勾当,过去常常被头中将看破,心中很懊恼。但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却找不到,便居功自傲,引以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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