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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帚木(9)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走到南面栏杆旁边,暂且眺望庭中景色。西边房间里的妇女们连忙把格子窗打开,窥看源氏公子。廊下设有屏风,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约略窥见公子的容姿。其中有几个轻狂女子,看了这个美男子,简直铭感五中呢。下弦的残月发出淡淡的光,轮廓还是很清楚,倒觉得这晨景别有风趣。天色本无成见,只因观者心情不同,有的觉得优艳,有的觉得凄凉。心中秘藏恋情的源氏公子,看了这景色只觉得痛心。他想:“今后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了!”终于难分难舍地离开了这地方。

  源氏公子回到邸内,不能立刻就寝。他想:“再度相逢是不可能的了。但不知此人现在作何感想?”便觉心中懊丧。又想起那天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并不特别优越,却也风韵娴雅,无疵可指,该是属于中品的。那个见多识广的左马头的话,确有道理。

  此后有一时期,源氏公子一直住在左大臣邸内。他想起今后和空蝉音信断绝,薄幸名成,心中痛苦不堪,便召唤纪伊守前来,对他说:“能不能把前回看到的卫门督的小君给我呢?我觉得这孩子可爱,想教他到我身边来,由我推荐给皇上当殿上侍童。”纪伊守答道:“多蒙照拂,实深感激,我当把此意转告他姐姐去。”源氏公子听到姐姐两字,心中别的一跳。便问:“这姐姐有没有生下你的弟弟来?”“没有。她嫁给我父亲还只两年,她父亲卫门督指望她入宫,她违背了遗言,不免后悔。听说对现在这境遇很不满意呢。”“那是很可怜的了。外间传说她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实际上如何?”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坏。不过我同她疏远,知道的不详。照世间的常规,对后母是不便亲近的。”

  过了五六天,纪伊守把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仔细一看,相貌虽然算不得十全,却也秀丽可爱,是个上品的孩子。便召他进入帘内,十分宠爱他。这孩子的小心坎里自然不胜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凡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回答了,只是有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穷究。然而说了许多话,使这孩子知道他是熟悉这女子的。小君心中隐约地想:“原来两人之间是有这等关系的!”觉得出乎意外。然而童心幼稚,并不深加考虑。有一天,源氏公子叫他送一封信给他姐姐。空蝉吃惊之余,流下泪来。又恐引起这孩子怀疑,不当稳便,心中却又颇想看这封信,便端起信来,遮住了脸,从头阅读。这信很长,末了附诗一首:

  重温旧梦知何日,

  睡眼常开直到今。

  我夜夜失眠呢。”这信写得秀美夺目。空蝉热泪满眼,看不清楚。只是想起自己本来生不逢辰,今又添了这件痛心之事,自叹命穷,悲伤不已,便躺下了。

  次日,源氏公子邸内召唤小君前去,小君即将动身,便向姐姐要封回信。空蝉说:“你回答他说:此间没有可拜读此信之人。”小君笑道:“他说并没弄错,怎么好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忧虑,想道:“可知他已经全部告诉这孩子了!”便觉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老头老脑的话!既然如此,你不要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好不去呢?”管自去了。

  纪伊守也是个轻薄之徒,艳羡这后母的姿色,常思接近,好献殷勤,因此巴结这个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源氏公子召唤小君进去,恨恨地对他说:“昨天我等了你一天!可见你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小君脸红了。公子又问:“回信呢?”小君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他。公子说:“你这个人靠不住。哪有这等事情!”便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对他说:“你这孩子不知道:你姐姐认识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以前,先和我相识了。不过,她嫌我文弱不可靠,因此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真是欺侮我!如今你就做我的儿子吧。你姐姐所依靠的那个老头子,寿命不长了。”小君听了,心中想道:“原来如此!姐姐不理睬他,也太忍心了。”源氏公子便疼爱这孩子,时刻不离地要他在身边,也常常带他进宫去。又命宫中裁缝所替他新制服装,待他真同父母对儿子一样。此后源氏公子还是常常要他送信。但空蝉想:这毕竟是个小孩,万一把消息泄漏出去,此身又将添得一个轻薄的恶名。公子的多情她也觉得很感谢;然而无论何等恩宠,一想起自己身分不配,便决心不受,因此始终不曾写过恳切的回信。她也常常想起: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的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凡俗。然而一想起便立刻自己打消念头。她想:我的身分已定,现在向他表示殷勤,有何用处呢?源氏公子则无时不思量她。一想起她,总觉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回思那天晚上她那忧伤悲痛的样子,不胜怜悯,始终无法自慰。然而轻率地偷偷去访,则彼处人目众多,深恐暴露了自己的胡行妄为,对那人也是不利的。因此踌躇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常在宫中住宿数日。有一次,他选定一个应向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装作从宫中返邸时突然想起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吃了一惊,以为他家池塘美景逗引公子再度光临,不胜荣幸。早间源氏公子已将计划告知小君,和他约定了办法。小君本来早晚随从,今夜当然同去。空蝉也收到了通知。她想:“源氏公子作此计划,足见对我的情爱决非浅薄。但倘不顾身分,竭诚招待他,则又使不得,势必重尝梦也似地过去了的那夜的痛苦。”她心乱如麻,觉得在此等候光临,不胜羞耻。便乘小君被源氏公子叫去之时对侍女们说:“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接近了,很不方便。况且我今天身上不好,想教人槌槌肩背,迁居到远些的地方去吧。”就移居到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作为躲避之所。

  源氏公子怀着心事,吩咐随从者早早就寝。空蝉处派小君去通消息,但小君找她不着。他到处都找遍,走进廊下的房间,好容易才找到。他觉得姐姐太过无情,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无能了!”姐姐骂道:“你怎么干这无聊的事?孩子们当这种差使,最是可恶!”又断然他说:“你去对他说:我今晚身上不好,要众侍女都在身边,好服侍我。你这样赶来赶去,教人见了怀疑。”但她心中这样想:“如果我身没有出嫁,住在父母之家的深闺里,偶尔等待公子来访,那才是风流韵事。但是现在……我勉强装作无情,坚决拒绝,不知公子当我是何等不识风趣的人?”想到这里,真心地感伤起来,方寸缭乱了。但她终于下个决心:“无论怎样,现在我已经是毫不足道的薄命人了,我就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正在想:“小君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毕竟是个小孩,公子有些担心,便横着身子,静候回音。岂知小君带来这么一个不好的消息。公子觉得这女子的冷酷无情,世间少有,便极度懊丧,叹道:“我好羞耻啊!”一时默默无言。后来长叹数声,耽入沉思,吟道:

  “不知帚木奇离相,

  空作园原失路人。①

  不知所云了。”小君将诗传告空蝉。空蝉毕竟也不能成眠,便报以诗道:

  “寄身伏屋荒原上,

  虚幻原同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也不思睡眠,只管往来奔走。空蝉深恐别人怀疑,甚是担心。

  ①传说信州伊那郡园原伏屋地方,有一怪树,名曰帚木。此树远看形似倒置的扫帚,走近去就看不见了。此诗中以帚木比空蝉。


  随从人等照例都酣睡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只管左思右想:“此女异常无情,但我对她恋念未消,不免情火中烧。而且越是无情,越是牵惹我心。”一方面作如是想,一方面又念此人冷淡令人吃惊,我也可就此罢休了吧。然而终于不能断念,便对小君说:“你就带我到她躲藏的地方去吧。”小君答道:“她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去不得呢。”他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道:“那么算了吧。只要你不抛撇我。”他命小君睡在身旁。小君傍着这青年美貌的公子睡觉,心中十分欢喜。源氏公子也觉得那姐姐倒不及这孩子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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