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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布里蒙达能看到我们任何人的身体中的各个器官,也能看到意志,但看不到思想,再说她也理解不了这些思想,看到一个人在思考,仿佛他只有一个思想,一种想法,但他想的是各种截然相反的真理,而并不因此而失去理智,她即便能看到,也是因为他在思考。

  音乐是另一回事。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把一架钢琴带到了仓库,钢琴不是他本人扛来的,而是两个脚夫用木棍、绳子、垫肩和满脸汗水从购买地新商业街运到了听他演奏的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巴尔塔萨尔和他们一起来了,仅仅为了领路,他们没有要他帮别的忙,因为这类运输没有科学和艺术是干不了的,要分配重量,协调力量,就像皮卡舞里的叠罗汉一样,还要利用绳子和棍子的弹性使货物有节奏地晃动,总之,每个行业都有其诀窍,每个行业都认为自己的诀窍最了不起。

  脚夫们把钢琴放在大门外面,他们几乎看见了飞行机器;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运到仓库,这倒不是因为钢琴太重,而是由于他们没有掌握这种科学和艺术,并且琴弦的颤动如同痛苦的呻吟,令他们心头一阵阵发紧,钢琴如此易于损坏也让他们提心吊胆。当天下午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来了,坐在那里为钢琴调音,这时巴尔塔萨尔正在拧藤条,布里蒙达缝帆布,这些事都没有什么响动,不至于影响音乐家的工作。

  斯卡尔拉蒂调完音,校正了在运输途中错了位的弹跳簧,逐个检查了鸭毛,然后才开始弹奏,首先住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滑动一次,仿佛是把各个音符从监狱中释放出来,接着把声音组织成小音节,似乎是在正确和错误、流利和紊乱、乐句和非乐句之间进行选择,最后才把原来显得支离破碎、相互矛盾的片段连结成新的乐曲。

  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对音乐所知甚少,只听过教士们唱的圣诗曲调,偶尔也听听农村和城市各不相同的尖利刺耳的民间小调,但意大利人在钢琴上弹出的与这一切都毫无相似之处,它既像儿童们的游戏又像声色俱厉的申斥,既像天使们在玩耍又像上帝在发怒。

  一个小时以后,斯卡尔拉蒂站起身,用帆布把钢琴盖上,对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说,等到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的大鸟能飞起来的那一天,我愿意乘着它到天上去弹钢琴;布里蒙达回答说,机器飞起来以后,整个天空都响起音乐声了;巴尔塔萨尔想起了战争,他说,如果整个天空都成了地狱的话。

  这两个既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却说出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非常得体的话;如果一切都有其解释,那么让我们设法解释一下吧;如果现在解释不了,总有一天能解释清楚。斯卡尔拉蒂又到阿威罗公爵庄园来过许多次,并不是每次都弹钢琴,但有时要求他们不要中断声音嘈杂的活计,铁匠炉呼呼作响,锤子打在铁砧上叮叮当当,铁桶里的水吱吱地沸腾,在仓库里这种熙熙攘攘的环境中几乎听不到钢琴的弹奏声,但音乐家依然不动声色地演奏乐曲,仿佛周围就是他希望有一天在那里演奏的一片寂静的天空。

  每个人通过自己的道路寻找欢乐,不论是什么欢乐,上面有一片天空的简单风景,白天或夜晚的一个小时,两棵树,要是3棵树的话就是出自伦勃朗画笔下的那3棵,或者一阵喝喝低语,至于这样能关闭或打开道路,我们不得而知,终于打开道路后又通往何方呢,通往另一个风景,另一个小时,另一棵树或另一阵低语;请看这位神父吧,他从自己心中拿走一个上帝又放上另一个上帝,但弄不清楚换个上帝有什么好处;如果真的有好处,谁能利用这种好处呢;请看这位音乐家吧,他只会作这个曲子,他不会再活一百年去听人类第一首交响乐,当时错误地被称为九段曲;请看这位残废士兵吧,阴差阳错,他成了制造翅膀的人,而他一直是个区区的步兵,有时候人能知道期待什么,而此人连这一点也不清楚;请看这位视力过人的女子吧,她是为了发现意志而生的,却只使些为别人发现肿瘤、被脐带缠住的胎儿和地下的银币那种魔术般的小手段,现在好了,这两只眼睛要去干命中注定的大事业,因为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又来到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对她说,布里蒙达,里斯本正遭受一种严重疾病折磨,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我想到这是从垂死的人身上收集意志的最佳机会,当然是从那些尚保留着意志的人身上搜集,但我有义务提醒你,这要冒很大风险,你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去,虽然我有权强迫你去,但我不会那样做;究竟是什么病呢;听说是一条大黑船从巴西带来的,首先在埃里塞依拉发现的。

  我家乡离那里很近,巴尔塔萨尔说;神父回答说,没有听说马芙拉有人死去,但是,关于这种病,从现象上看是恶性呕吐或者黄热病,名称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人们像鹤鸟似地一个个死去,布里蒙达,你决定吧;布里蒙达从板凳上站起身,把大木箱的盖子掀开,从里面拿出玻璃瓶,里面有多少意志呢,大概一百来个,与需要的数目相比简直等于零,这还是长时间费尽周折才找到的,无数次禁食,有时如同进入了迷宫,意志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到呢,只能看见内脏和骨头,垂死的神经网络,大堆大堆的血,胃里新乎乎的食物,还有即将排泄的粪便;你去吗,祖父问道;去,她回答;但是,她不能独自去,巴尔塔萨尔说。

  第二天一早,天下着雨,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离开了庄园,她当然没有吃东西,他的旅行背袋里装着两个人的干粮,等到身体疲劳或者收集的意志数目令人满意时布里蒙达可以进食或者不得不吃时再用。

  这一天的一连许多小时里,巴尔塔萨尔都不会看到布里蒙达的脸,她总是走在前头,要转过脸来时必定通知一声,这是两个人之间玩的奇特的游戏,一个并非不想看,另一个并非不想让对方看到,表面看起来这非常容易,只有他们俩知道不互相对视是多么艰难。所以,直到一天结束、布里蒙达吃过饭、恢复了常人视力之后,巴尔塔萨尔才能感到他那已经麻木的身体苏醒过来,这疲劳与其说是因为路途遥远倒不如说是由于没有被对方看所致。

  但是,在这之前布里蒙达先看望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每到一处,人们都赞扬她,感谢她,并不问她是不是亲戚朋友,住在这条街上还是住在别的街区;由于这方土地上许多人致力于慈善事业,有时候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患者屋里挤满了人,过道里熙熙攘攘,阶梯上人群川流不息,已经进行了或将要进行涂油礼的神父,应请去诊治尚值得诊治的病人的医生,手拿小刀从这家到那家的放血人;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个女窃贼进出,她随身带着一个用布裹起来的玻璃瓶,瓶底上的黄色琉璃吸住了偷来的意志,就像劾胶粘住鸟儿一样。

  从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到里贝拉她一共进过32个人家,收集到了24个密云,6个患者已经没有意志,也许早就失去了;其他两个紧紧抓住躯体不放,可能只有死神才能把他们从那里拉出来。在她去过的另外5家既没有意志也没有灵魂,只有死去的躯体、几滴眼泪和一片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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