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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打根的墓(3)


  国本从华侨墓地的右手进入了草丛,过去这里的确是小路,但现在已不成其为路了,山坡十分陡,脚下又磕磕绊绊的,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脚底下不停地被草根、灌木枝绊住,有时因为换脚几乎掉下坡去。但我想到上边就是墓地了便一鼓作气地登了上去。国本年轻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山崎女士,这里就是墓。”我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往四下里看。刚才爬坡的时候根本没有顾上看风景,现在向山下看,夕阳下的山打根海湾发出一种浓藏青色。在我脚下林立着大小的墓碑——啊,是这里吗?是这里吗?是我从阿崎婆那里听到的山打根的墓!海外日本妓女流落到南海的尽头,向异国男人卖身,终于客死异乡,死于非命,这就是她们的命运。

  花些时间细心地走一走,发现这个墓比我在日本听到的规模更大些。据国本的话说,去年夏天木全先生与菊岛先生发现的仅仅是墓地的五分之二,其后靠当地的日本人会成员把树木伐掉时,就发现原先的墓园是整理出来的一倍以上。

  山坡上的墓地整体分为五段,过去可能有过自下而上的通路,如今全然找不到了。现在只有从最上边开始探访。大正五年访问过这里的水哉·坪谷善四郎在《最近的南国》中写道,“最上边建有一栋礼拜堂,里边安放着在日本定做的佛龛。”现今已经消失,只剩下那水池子——本全他们就凭这水池子找到这墓地的。而整个墓园之中有墓碑文的只是水池子下边的一段和最最下边的一段。

  最下段的墓石约有十个,除了两个记有明治四十年代纪年的墓碑外,全是昭和年间逝世的男女老幼的墓,石碑完好的仅有两个。有的石碑横倒着埋在土里,有些又细又长的石碑折成两段,只有下段保存在那里,有的被南国生长极快的阔草树根环抱着遮盖住,我使尽浑身力量也没能把树根从碑上移走。在一个角落里被羊齿类植物遮住的一个小孩的坟墓引起了我的注意。碑的正面有地藏佛的浮雕,碑的后面刻着“木下辉彦行年三岁,大正元年十二月七日殁”,我觉得这个墓很美。

  第四段残留着六个墓石,其中最显眼的是刻有“无缘法界之灵”的白色石塔,约有两米高,与其它墓碑比更庄重。走到它的后边去,可以见到“熊本县天草郡二江村木下邦建之”的文字,侧面有明治四十一年七月字样。这就是被誉为山打根的女老板的木下邦为死在异乡身世不明的女人们建的供养塔。

  塔的左侧在一块长碑上刻有“释妙秀信女俗名桧田松、释良心信女俗名工岛英”名字。它像是妓女的墓。再向左方看可以见到的墓碑上刻有“法名释最胜信女·俗名木下邦”。在无缘佛供养塔的右方有原先日本人会会长的墓。他曾开过一个杂货店,把和服、梳子等卖给妓女们,他还拥有过两条轮船——门教丸、云南丸。最令我感慨的是在墓列的最深处有一灰白色的墓碑,上面写着“释喜法信士、俗名安谷喜代治,昭和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殁,行年六十一岁”。

  在《山打根八号娼馆》里已详细记述过,安谷喜代治出生于岛原半岛,在此地经营椰子园,是南洋的成功者。他与阿崎婆的密友富美是恋人关系。他和富美除有松男这个儿子外还有一个女儿。

  我自从到天草岛访问过松男之后,一有机会就打听安谷是否还活着,但总也杳无音信,原来这个安谷也长眠在木下邦墓的一侧。

  令我奇怪的是,整个五段的墓区有石碑的竟只有十五、六个,我从以前人们写的书籍中得知,木下邦自费修建的这块墓地里埋着一百多个死于非命的日本妓女,而今这些人的坟在什么地方呢?数月前清理过的公墓,现在萱草和羊齿类植物又长得齐腰高了。我和国本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把草拨开,到处找她们的墓标。

  在第三段草丛中寻找的国本忽然高声叫起来:“来看看这儿,山崎女士!”手指着像是蕨类的羊齿类植物下边的土堆。仔细一看,那里是长约一米半的椭圆形土丘,如果这就是坟的话,到处看看同样的土丘有好多好多。

  我与国本面面相觑,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似有似无的隆起的小土堆——如不加注意谁也不会理会它,正是我们寻找的妓女们的墓呀!过去它们可能是一个高高的馒头状的坟,墓前立有白木的墓标。经过半个世纪的岁月,木标腐朽了,土堆也风化了。在那些连影子也找不到的墓标上曾标明的死去女人的出生地一定多是天草、岛原吧!享年也多为十八岁、二十岁。她们死亡的直接原因有水土不服,热带地方病,还有其它种种。而其根本原因是她们被迫接受的妓女生活。黄昏临近了,这个时辰常被称为逢魔或大凶。长长的萱草和羊齿类植物随风摇曳,将叶子吹得翻来倒去的,在我看来像是妓女们对妓女生涯和强迫卖淫的压迫者的无声的控诉。

  我特意从日本带来一筒水,是为扫墓用的。我把木制的小勺放入筒内,将水一小滴一小滴地撒在已风化的密密麻麻的坟堆上,阿崎婆的姐妹们、苦命的女人们的灵魂啊,在这异国荒凉的风物之中,连给你们献花圈的人都没有,你们该多想回到日本去啊!——我在心里跟她们讲着话。我向她们的灵魂悄语着:“这是从日本带来的水哟!用它来解望乡之渴吧!”

  可是,给她们的墓洒过水后再一次登上最高的一段,想给众妓女纪念塔和木下邦的墓洒水时,上述的天真的想法被无情的事实击碎了。我发现以无名妓女纪念塔为首,一切坟墓都朝向山打根湾,背对着日本,从这个事实中我领悟到她们的真实的想法。

  一般常识认为,客死在异乡的日本妓女们的灵魂(如果真有灵魂的话)一定是想回日本去的。可是对她们而言,祖国又是什么呢?

  她们离开日本的直接原因是人贩子的拐卖,实际上是因贫穷的家境和被压迫的性别因素她们被社会不容才来到异国。虽然出于对故乡亲人的一丝温情,她们不断地将卖身钱寄回故里,可对她们而言,她们的故乡、亲人的家已不是她们能安居的地方了。《山打根八号娼馆》中举出阿霜一例就雄辩地说明了这一问题。日本对她们来说是幼小时生活过的地方,从心情上讲是怀念的,但从本质上日本又是她们憎恨的对象。所以能安慰她们的不是故国日本,而是异乡的山打根。木下邦不想回国,生前建造的坟墓方向是与日本相背的。其他妓女的坟可能就也按同一方向修建了。

  我感到背对日本面临山打根湾而立的无数无依无靠的日本妓女的孤魂,对祖国日本是采取了一种拒绝的态度。于是我感到无限凄凉——恨不得抱住高高的无名妓女纪念碑大哭一场。夜幕已经降临,苍穹里明亮的群星在闪烁,而我却久久不能离去。

  第二天,国本带领我到山打根市内观光。这是一个港口城市,沿着主要街道从这头走到那头也不过三十分钟。重点景点观光一个上午就够了。

  我最想参观的是山打根八号娼馆旧址,那是木下邦经营的,也是我尊为人生阅历高手的阿崎婆生活过的地方。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原本不敢奢望找到八号馆的建筑物,只不过想找到过去挤满日本妓女的街道,至少在八号馆的旧址前站一会儿,缅怀一下阿崎婆她们不幸的青春吧!

  因国本四方奔走打听,终于知道了过去。的所谓花街在离码头旁市场不远的三号街上。可是八号馆在哪儿却没搞清,我们访问的三号街有一列列四层楼房,一层全是商店的门面,二层以上为居民住户,阿崎婆讲的那种两层木楼,红铁皮顶砖墙的房子根本找不到。进了几家商店去问,他们都是二战后移居来的新住户,我终于没能问到八号馆的所在。

  找不到八号馆遗址的我们,那天下午就乘小船到山打根湾附近的丹戎阿尔岛参观。我在山打根应该访问的地方有妓女们的墓地和八号馆旧址,现在目的基本达到了,顺便想再参观一下安谷喜代治的椰子园的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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