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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别——再见吧,天草(2)


  说到这里我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哭倒在白天铺好的草席上。

  我哭的时候,阿崎婆一直默默无语,等我哭够了,抽抽搭搭的时候,她移动双膝将她瘦小的身体靠近了我。她一边用手摸着我的后背,一边说:“别哭了,起初我以为你是离家出走的女人,中途看到你尽打听外国的事儿,我也就讲给你听了,你难道没察觉吗?”她又接着说:“写我和富美的事,尽管写吧!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关于外国的事,村里的事,我没有一句撒谎的。写真实有什么好怕的。”

  听了这话,我心中暗暗吃惊,同时也解开了一个谜,那就是我把要去大江访问富美的想法告诉阿崎婆之后,阿崎婆为什么说“富美可不是向外人讲海外的事的人”,还有她为什么想与我同行。请她讲在海外当妓女的经历时,我唯一的理由是“外国的故事真有意思”。尽管我这理由不充分,她还是精确地讲出自己与朋友的种种经历。在我访问太郎造、阿霜、阿邦的故乡时,她又提供了许多方便。

  啊,阿崎婆并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怀着什么目的来找她的。她洞察一切,却还包容了我。明知我是来采访天草人最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却又助我一臂之力。

  她之所以这样做,可能像她自己说的是因为真把我当成她儿媳妇,把那份真情给了我。而且她之所以能和我建立感情,也是因为我本人性格属人来熟的缘故吧。而本质上看,还是我和她同住,在她的茅草屋栖身的缘故。前边已经提到过,阿崎婆的家是一个马上要倒的草棚子,铺席子的里屋地面都快成蜈蚣窝了。村里人除了孩子之外没人进那里屋。我和她同吃同住,缩短了心理上精神上的距离。这样一来,当她知道我的目的是来探听海外妓女的经历之后,她仍把我当亲人看待。

  阿崎婆抚摸着我的后背,她对我的爱通过她的手掌,也好像传遍我的全身。我的心情略好了一些,我开始直起腰来。阿崎婆取下挂在墙边的我的毛巾,像哄小孩子一般地擦干我的眼泪,静静地说:“哎,你该睡觉了,你明天坐火车会累的。”

  小时候,干了坏事被父母责骂之后,父母感觉责骂过分了的时候往往来哄我。那时我的心情既悲伤又有一丝甜蜜。刚才阿崎婆给我拭去泪水时我也体会到类似的感情。我乖乖地按她说的去做了,阿崎婆顺势帮着脱去毛衣和长裤,我就甜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睁眼就看见阿崎婆做的可口的白米饭,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烧好的威鲑鱼片当菜。我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吃过了饭,收拾好东西,向阿崎婆正式道别。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钱说:“请您一定收下。”可是阿崎婆说:“我让你住在这儿不是为了要你的钱。”无论如何也不接受。

  我说:“这三个星期我连饭钱都没出,至少把饭费交了吧。”争来争去,最后,阿崎婆说:“得,我收下你的饭钱吧。”她从中拿走二千日元,其它再也不要了。

  没法子,我把剩下的钱收起来。阿崎婆战战兢兢地说了一句:“钱我收了,我还想要一件你的东西。”问她是什么,她说:“你回东京还会有别的手巾,把你在这儿用的手巾送给我吧!”

  我抑制住内心的凄枪,从手提包中拿出了手巾——这是三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使用的,昨夜阿崎婆还拿它给我擦过眼泪。她伸出双手接了过去,说:“谢谢啦,每当我用它就会想起你的。”她的脸上浮现着一丝寂寞的微笑,但她还是很高兴的。

  上午八点,我到阿崎婆嫂子和外甥家与金发盲婆道了别,离开了XX村。阿崎婆说至少送我到崎津镇,我们步行到了崎津,在那里我乘上了沿着岛向熊本进发的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站上没有别人,阿崎婆神情紧张地拉住我的手,反复地说着:有机会再来,把你丈夫和美美也带来玩吧!不久,汽车来了,我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瘦小的肩膀,拿了行李便上车了。售票员发了信号,车慢慢地启动。我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挥手,我见到阿崎婆的脸孔因悲伤歪扭了,一连串的泪珠从她年迈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皱纹涌流下来。我吃了一惊。正在此时汽车加快了速度,她瘦小的身躯不久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汽车从一町田到了本渡镇,驶过了本渡的濑户开闭桥(吊桥)进入天草上岛,再驶入所谓“天草珍珠线”。就要口到丈夫、孩子身边了,而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快活。窗外闪过去的风景美妙绝伦——碧蓝的海水,浮在海面的岛屿,打鱼归来的小船,我的思绪依旧停留在刚刚离别的阿崎婆身上,对这美景无动于衷。——阿崎婆已经回到XX村了吧。回家以后是不是又冲着波奇、咪咪自言自语了?直至昨夜我才领略到她人格的伟大,更使我反复回味。

  恕我赘言,当初阿崎婆虽说识破我的来意,但毕竟让我住在她家三个星期,这期间从不问我真实身份,理由是“自己不说,别人不好问”。她为人老练,在思想性哲理性上都达到一定的高度。可是阿崎婆是怎样达到这种境界的呢?

  按世界上的一般常识,只有有教养有学问的人,才能达到那种圆通的境地。即读书万卷间接学习别人的经验进行理论上有体系的思考,才能在人生观上成熟起来。

  按上述条件观察阿崎婆,她是哪一个条件也不符合。她没上过学,是文盲,片假名、数字等一概不识,从未读过书。然而她说出来的话是那么成熟、老练。只能解释为她通过生活阅历的积累,才能达到那么高境界的。

  卖身生活——与多数不特定的外国男性以肉体进行金钱交易,根本无爱情可言,往往容易使妇女身体、精神都受到摧残。人类社会长期以来以一夫一委制为原则,卖淫是违反道德的,不得已从事卖淫的女性被世人瞧不起,她们想过平凡的婚姻生活却得不到实现。她们被社会排斥,并患上可厌的性病,总也逃离不开贫穷。她们在精神上绝望,自甘堕落,沿着反人类、反社会的方向狂奔,也是自然的,谁也不能责怪她们。

  可是在这许多人当中也有出污泥而不染的,换句话说,有些人越是接触社会丑恶面,越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变得老练,变得对他人宽容。比如马克西姆·高尔基的戏剧《底层》中的老巡查卢卡就是这种人。

  一九〇二年高尔基写的这出戏,是以十九世纪俄罗斯的肮脏的旅店为背景的。人物有利欲熏心的旅店老板,浮荡粗暴的老板娘,寄生虫般的小偷儿,酒精中毒的演员,锁匠,妓女,挑夫,醉汉鞋匠,骗子,自称贵族的落魄人。总之,登场人物全是对人生绝望者。在这些人中间,老巡查卢卡无论对谁都十分宽容,他对无可救药的人也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在锁匠的老婆安娜濒临死亡的时刻,他安慰她说:“只要到天国就会幸福的,再忍耐一下吧。”他鼓励酒精中毒的演员和小偷倍倍尔说:“改变我们的心情,迎接新生活吧!”他的历史谁也不清楚,但是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的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肯听他的话。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话里有什么学问和教养,而是他有历尽千辛万苦后总结出来的智慧和宽容。

  如果不怕引起误解来比喻一下的话,阿崎婆除了性别与卢卡老人不同外,她就是日本的卢卡式的老人之一。她流落到遥远的北婆罗洲,度过几十年的海外妓女生活,在生活的底层有时每晚接客三十人次。岁数大了回到祖国,每月的生活费仅有四千日元。她被人瞧不起,既没变成性格乖戾的人,也没有反社会的行为,相反却健全了自己的人格。卢卡老人的同情心是以人为对象的,是欧洲人道主义立场的产物,而阿崎婆不仅对人如此,对猫也这样,她把自己的食物节约下来分给九只猫,其理由是它们也有生命啊。

  多数对海外妓女和普通妓女的研究报告,只偏重妓女们悲惨的境遇,只强调研究者的同情,没有涉及她们作为人的价值。当然,妓女问题的研究目的是要杜绝社会的卖淫现象,而不评介妓女们的人格。在报告当中必然要展示卖身生活的悲惨,报告者也势必要同情这些妓女。可是以海外妓女为先例的多种多样的日本妓女当中,在被迫卖身的同一条件下,既有绝望而自甘堕落的人,也有见识了底层社会种种丑恶之后人格越发高洁、老练,在思想上人生哲学上到达一定深度的人。而这,是以往的妓女研究所忽视的。正是如此,我要给在底层被迫卖身的妇女正名,把她们的历史记录下来。

  想到这里,我猛地回过神儿来,原来公共汽车已经通过了大矢野岛上了天门桥。天门桥连接大矢野岛和宇土半岛,如从熊本那边过来的话,它就是天草五桥的第一座桥,从天草归去的时候就成了最后一座桥了。

  眼前仍是碧蓝秀丽的大海,过了这座桥就要离开天草了。遥望南面的天空向下岛方面凝视,怀着无限的思念的我,在心中默念——海外妓女的岛天草再见!阿崎婆再见!还有她终生朋友富美的墓、阿霜的墓、阿邦母亲的墓再见!为了采访她们的生平,许多天草人对我进行了无私的帮助,祝好人一生平安!

  小小的公共汽车终于驶过了天门桥,径自进入九州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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