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望乡 | 上页 下页
碰壁——访嫁给洋人的萨娜(2)


  这样,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我都必须离开阿崎婆的家了。但走前我还想见一个人,那就是《阿崎》那一节开头提到的盖农·萨娜。在《人身买卖》那本书里,森克己是这样描写她的:“在大江村邻村的XX村里有一位盖农·萨娜,我访问她是在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她六十岁的时候。她年轻时,由于不满意父母给她包办婚姻,离家出走了。大正九年(一九二0年)到了柬埔寨,在金边与担任县政府官僚的马赛尔·盖农结了婚。丈夫去世后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年)回到老家,傍晚我到萨娜家访问,房子外观上和普通农家没什么区别,家里边蚊帐下有一个漂亮的卧室床,真不愧是从南洋归来的。萨娜正巧背柴回家,已经完全是农妇打扮了。她个头大,正是白人喜欢的那种女人,生性极为朴素,好像认为去过南洋是一种耻辱似的。”

  据阿崎婆说,盖农·萨娜还是她的远房亲戚呢。她住的地方离阿崎婆家很近,只隔一条河。我每天从早到晚都能见到她家的屋顶。尽管如此,我大老远跑到大江、下田、二江也没去访问她。这完全是为了避嫌。村里人看见我采访她会造成我与海外妓女调查有关的印象。可是,反正我要回东京了,也没必要避嫌了,只要不使阿崎婆为难,听听盖农·萨娜讲些什么,对我来说不仅是必要的,客观上也很有意义。

  过去我采访的主要是以亚洲人为对象卖身、回国时几乎身无分文的海外妓女。盖农·萨娜不是,她属于另外一类海外妓女。她与欧洲人——东南亚殖民地的法国官员正式结婚,丈夫死后继承了财产,作为XX村的有钱人过着阔绰的牛活,此外,森克己的《人身买卖》中写过她,不仅报纸、杂志,连电视台、广播电台也都来采访她,让她谈海外日本女人的事。当今无论谁,一旦被大众传媒宣传,往往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她也自诩为天草的名人啦。如果听萨娜讲讲过去的事情,应该会了解到上层海外妓女的生活,从她的谈话中也可以捕捉她今天的意识与感触。

  我跟阿崎婆说我想见萨娜后,她的反应并不很积极,穿上她磨破的草鞋,就把我带到盖农·萨娜家。她家外观自然是农舍的模样,从院子里进屋,外间屋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冰箱,还有外国制的摇椅和一块漂亮的外国地毯。在阿崎婆家呆久了的我,见了这些,感觉十分刺目。

  阿崎婆叫了门,过一会儿,从里边走出来一个大个子、圆脸、模样周正的老太太——这张脸确实像是不止见过一次了,但不知是在哪儿见过。她迈着四方步从里边出来,左手拿一只外国烟袋,右手点燃一根香烟,一边走一边抽,她无言地将站在外屋的阿崎和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找我有事吗?”

  阿崎婆的态度谦卑,口吃地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位亲戚,这半个月以来一直住在我家,说是想见见你。”我照例寒暄一番,说承蒙她关照一类的话,还补充说:“这次我到阿崎婆家来,听她讲外国见闻很有意思,也想听您介绍一下外国。”萨娜吐着烟圈问:“录音吗?还是一般的采访呢?”

  一瞬之间,我简直不懂她的话,又问了一句才知道她说的是录音还是采访,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说:“我既不是电视台的,又不是杂志社的,只不过是阿崎婆的亲戚。因为我感兴趣,才想请您谈谈在外国的事儿。”尽管我恭敬地再一次提出请求,萨娜像是遇到麻烦似地说:“今天我神经痛。”明明白白地拒绝了。

  硬叫她讲,既不符合礼貌,也会引起她的警戒。我也就默认了。但我还不死心,想再约一个时间。我说:“那么,明后天等您身体好点的时候我再来拜访。”可萨娜冷冷地说:“我这种神经痛不好治,五天十天也好不了。再说,关于去外国的事儿,和阿崎不一样,我没什么有趣的话头儿。”

  话虽说得绕弯子,但她已明明白白地让我得知她和阿崎婆不是一类人,像我这种人再次来找她是给她找麻烦。阿崎婆认为我可怜,从旁插嘴为我说话,我感到她的态度和话语过分小心。萨娜的傲慢——蔑视阿崎婆和我的态度,直到我们恭敬地告别之前丝毫没有改变。

  想听益农·萨娜讲她在外国生活经历的打算,是彻底地告吹了。那天晚上,我一边抚着跳到我身上来的猫,一边琢磨,萨娜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新闻界的记者开着新式的汽车,带着电视摄像机、录音机采访她的时候,她肯谈在东南亚的生活,为什么单单拒绝我的请求呢?在我提出请求时,萨娜问我是录音还是采访,如果我是记者,手里拿着录音机,采访结果登在报章杂志上的话,她会答应我的请求,把我让进里屋的。

  萨娜拒绝我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我是阿崎婆的亲戚,虽然不能肯定地这么说——萨娜当初出国的时候也许是做海外妓女出去的,但她与有资历的欧洲人结婚了,丈夫活着时,她过着安逸的生活,死后也有遗产,在去外国的日本女人里面她是发迹了的典型,而阿崎婆和她正相反,一直生活在海外妓女的底层,到了晚年还过着最最悲惨的生活。

  萨娜的头脑里自然存在着身份地位的意识,这也是人之常情。设想一下,一个至今还抽外国烟的阔人和一个到处拣人家烟头儿的穷人之间,怎么会有共同语言呢?对萨娜来说,阿崎婆这种落魄的海外妓女自称熟人前来套近乎,伤了她的自尊心。要光阿崎婆一个人倒也算了,还有一个谎称亲戚的来历不明的女伴,要听她讲海外经历,就更有损她的自尊。为此,她认为我和阿崎婆身份比她低,板着脸连里屋也不让进,拒绝了我们的来访。

  我倒不在乎自己的类似后悔的不快之感,我更担心的是让阿崎婆扫了面子。除了这点心理负担外,我认为对盖农·萨娜的访问形式上是失败了,但实际上取得了大的成功。因为我采访她的目的是想了解上层的海外妓女的生活与意识,对于她的生活虽一无所获,但对她现在的意识至少还亲身感受了。

  在见到了盖农·萨娜并遭到冷遇之后,我才认识到阿崎婆为人的伟大。阿崎婆肯收留我在她家住三个星期,也不问我的来历,不管我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女人,要是萨娜能这么做吗?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她我要回东京时,我更加感到她为人的伟大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