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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遇——在妓院女老板的故乡(3)


  母亲开始经营咖啡屋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十五岁时从二江到山打根,养母的咖啡屋经营得可好呢!我十五岁是明治三十年,去山打根不是养母来接我,而是托船长和海关的人关照,我一个人去的,先是从长崎到香港,再从香港到马尼拉,又从马尼拉经普里昂岸到了山打根。在山打根湾,那船一半是货船一半是客船,我站在甲板上见到基那巴卢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山打根有虎、狼、猿、猴,还有马来猩猩、鳄鱼,我刚从日本到山打根看什么都新鲜。那时候没有自来水,中国人挑雨水来卖。在日本十二月是冬天,在那里十二月到一月是梅雨季节,那时存下雨水到旱季来卖。吃的米叫香米也叫紫稻。它是红色的米,把一升香米和二合糯米拌在一起做饭吃起来最可口。那地方不烧柴,点火用炭,做什么都用硬炭。

  母亲最喜欢吃年糕了,托人从日本买来蒸笼、臼、柞,每月准吃一次杵的年糕。杵年糕需要有劲的男人,有时没有男子,母亲就自己杵。婆罗洲太热了,好容易做好的年糕保存不了三天。所以做完年糕吃不了一定要各处送一点儿给人。母亲不仅送人年糕,还爱做好吃的送人。用咖喱粉做整只的鸡,味道不合她口味就抱怨,我当时管帐,可真让我为难啊。我从日本去山打根,还习惯喝茶。红茶是锡兰产的,咖啡就是山打根本地种的,把咖啡豆煮了用臼捣碎了就可以喝了。西瓜、香瓜买日本人椰子园种的。西瓜瓤子没有日本西瓜那么红,是粉色的。

  大多数日本人过年随新历,而母亲尊老礼过旧历年。其余的节日也跟在日本时一样。庆祝天皇诞生日天长节她把日本旗挂错成英国旗,还喝了香槟酒庆祝一番呢。

  我去山打根的时候,那里已有百余日本人了。有的日本公司在山上种椰子,气魄挺大,像干事业的样儿,但是办公司搞运输的人多。日本人开的咖啡屋有六、七家,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其中有四人嫁给土人了,给洋人当妾的有五、六个。

  你从阿崎那儿听说过了吧,我母亲经营的咖啡屋是八号馆。母亲像男人一样豪爽,为帮助别人把自己衣服卖了都在所不惜。在山打根也是数得着的老板,虽然她是个女人,其他老板拼命剥削手下的女人,向华人、土人死气白赖要钱,母亲即便是在金钱上有损失也不干那种事,对谁都十分友善。过去出版的一本南洋旅行的书——叫什么名字来着,已经记不起来了,说她是有侠义心肠的女老板。

  我母亲对手下使唤的女人们当然很照顾,凡来山打根的日本人她都肯帮忙。没有护照来南洋的日本人都来找她,请她照顾,她也真帮助他们找出路谋生。不仅如此,日本的舰队南巡进港时,她也照顾周到,自军官到士兵都打点得好好的。对华人、土人也很尽心,台湾总督府每年送一箱水果来,母亲常说:“一点小事还常记在心里,逢年过节送什么礼呀广可能是哪个在台湾的人受过她什么关照来着。”

  刚才提到南洋旅行书上写着木下邦很有钱,即使帮了多少人她的财产也用不完。那是不了解实情,母亲花钱大手大脚,不知道的人认为不知她多有钱呢。赚来的钱全那么花出去了,店里财政非常困难。我到山打根以后,每逢母亲大笔的花钱,我总劝她只花一半就够了。大伙儿都背地说我坏话,说什么小气、吝啬什么的,

  我在山打根住了五年,二十岁那年和母亲一起回到日本,亲戚给介绍了对象,结了婚。男家原来在萨摩藩当武士的,那时住在颌岛,我嫁过去住在颌岛,婆婆太厉害,呆不下去。那时我怀了孕,回二江生孩子,产后不想回婆家去了,就那样算离婚了。生下一个男孩子,送给城河原一家人家当养子。他头脑灵活,后来苦学进了东京的大学,从那儿毕业后在神户开业当律师,他也早死了。

  把孩子送人后我又孤身一人了,我又去了山打根,在母亲的店里管帐。那期间我与一个长崎出生的人相好,生下一个女儿,那人因各种复杂的原因没能和我结婚,那时生下的女儿就是岭生。

  岭生六岁那年,我带着她临时回国,阿崎说她来照顾母亲,母亲也说由阿崎照顾好,所以我就托付她了。于是,我就把岭生寄养在她姑姑家,一个人到上海去当保姆,往她姑姑家寄一些生活费。那以后我一直生活在上海,只回国两次。一次是岭生上女子学校,另一次是她结婚,女婿是学校当老师的。日本战败,我回到阔别二十年的祖国,现在我受女儿女婿的照顾,平安地打发日子。

  说着说着,就不说我妈妈的事,光说我的私事了。阿崎跟我妈妈倒很合得来。我跟我妈倒生分了。所以有阿崎侍候着我母亲,她也死而无憾了。她去世前两三年,我给她写信去说:“母亲您年龄也大了,快回日本吧,这里有我和岭生呢。”她就是不肯答应。昭和三年她去世的那年新年,曾来信说五月回来,我真高兴,没想到她二月就去世了。不知她是因决定回日本的老家松了口气才死的,还是死期临近了才答应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怀恋起老家来的。

  你一定听阿崎讲过了,我母亲的墓在山打根。母亲为山打根的日本人在能看见海湾的地方建了一个公墓,自己的坟也修在那里。日本人的墓地平时很安静,到阴历七月十五孟兰盆节的时候,夜晚总有三、四十人提着灯笼去上坟,那景色可漂亮呢!

  母亲的本意是想埋在自己建造的公墓里,这下子符合她的心愿了。可是住在日本的我们不能给扫墓,所以我们在二江也给她建了一个坟墓。这儿也有墓,您替阿崎给她上坟吗?母亲会高兴的。

  秋天日短,黄昏已经来临了,要去上坟就得快些去啦,去之前先等一会儿,我再给你的茶续上点水。

  我由阿作的女儿——阿邦的外孙女领着给阿邦上了坟。阿作本想自己带路去一趟的,无奈墓地在屋后的半山腰,并且天也黑了下来,岭生说怕阿作年纪大了,就拿着香和水桶给我在前边带路。

  据说山打根的阿邦的墓是面向大海,建在山丘上的,她在故乡的墓也是正面对着早崎海峡悄然屹立的,从山打根带回的一部分骨灰葬在墓里。我小心翼翼地替阿崎婆烧了一炷香,从水桶里汲了水,往墓碑上浇,静静地合掌遥祝她的冥福。

  扫完墓,我和因喝啤酒红了脸的佐野一起离开了木村家。在颠簸的公共汽车里,我不由得想起一天之中发生的事。

  我虽然找见了阿作和岭生,最终也没探得一位经营妓院的女老板的独特心路历程。阿邦为什么小时候离开故乡二江去东京,经过什么波折之后给英国技术指导当了妾,过了四十岁之后为什么想到去北婆罗洲经营妓院,出于什么原因她对自己属下的妓女采取温情主义而与别的老板不同。本想打听这些的,但是紧要关节的事都没问,采访就结束了。

  我就像是进了宝山没探着宝似的,只觉遗憾。另一方面,我又自己安慰自己。的确,在探索阿邦——妓院经营者的心路历程上我是失败了。阿作和岭生虽说是她的亲人,但毕竟不是她本人,她们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了解阿邦的生活经历和心理呢?何况从中学老师的妻子和丈母娘那里能打听到这么多,已经很成功了。当初,四处打听几乎绝望,由于偶然遇见了佐野先生的学生,由她带路找到阿作母女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最大的收获吗?

  我问了一下孩子气的女售票员,她告诉我还有去崎津的公共汽车。我打算告别佐野,回阿崎婆家去。我觉得佐野为我找人花费了一天宝贵的时间,为找一个毫无线索的人跑了那么大老远的路,我郑重地道了谢,把钱用纸包了送给他。可是佐野说:“我作为一个天草人对远方来客做了我应做的事。而且这次托了你的福,还遇上了多年不见的学生和木村老师。”最后也没拿我的谢礼。

  十天后的一天,那时我已从天草回到东京,有一封用圆珠笔写的信送到了文盲的阿崎婆家中。寄信人为天草郡XX叮XX的木下作。全文如下:

  秋深了,东京的山崎朋子女士突然造访,得知您的消息,拉起几十年前的家常话倍感亲切。如我不像如今这般年迈,我一定会拜访您,感谢您对我母亲的照料,我岁数大了,哪儿都去不了啦,太遗憾了。我身体还好,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对您照料我母亲一事我要重重地谢您,希望您多保重。不能重逢感到遗憾。奉上书信一封。

  木下作敬上

  十月十八日山川崎收

  阿作的信是平时不提笔写字的人写的一封极简单的信。但阿作不寄就会不安心,尽管在山打根她与阿崎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知道阿崎婆是文盲,她还是写了信。这么一想,仔细读下去,在平凡的措词之中表达了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妪无限的爱与悲哀。

  我知道阿崎婆托人写了回信,但不知信的内容是什么。可是阿作与阿崎年轻时候在山打根离别后一晃就是几十年,只有我一个人亲眼见到了她们的老态。我读着从遥远的天草通过吉田满州男(此人下章还要提到)寄到东京的这封信,想起八十六岁的阿作的样子,被信中“如我不像如今这般年迈,我一定会拜访您,感谢您对我母亲的照料”、“希望您多保重”、“不能重逢感到遗憾”等话触动了心弦,另一方面,想起阿崎婆赤贫的生活,心里一酸,便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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