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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死——富美的生涯(3)


  大家知道感染梅毒之后,不会立即发病,往往有十年、二十年的潜伏期,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病。如病毒侵入脑和脊髓,症状就像精神病一样出现妄想,随着脑细胞的麻痹会导致死亡。如在皮肤上发病的话,被全身起的肿物百般折磨,不久也会惨不忍睹地死亡。在抗生素大量发明的现代,只要病不被耽误,还是有治愈的可能。即便如此,它依然是一种令人恐怖的病。

  如果富美的死因是梅毒,那病菌就是在她长期的卖身生涯中侵入的。据阿崎婆讲,她们害怕得病,每每毫不倦怠地用大夫给的药水洗下身。可是梅毒螺旋体是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极小的细菌,所以无论是医生还是本人都不会发觉病菌已潜入体内,这是完全可能的。经过千辛万苦回到日本的海外妓女之中,一定有无数人年轻时在异乡感染了梅毒,经过几十年后发病致死或现在还挣扎在死亡线上。不仅如此,现在看还很健康的人,体内梅毒螺旋体侵噬不知何时突然闹起来也未可知。阿崎婆就是其中的一个。——对于原子弹受害者来说他们不知何时发病,发了病也没办法治,在他们眼里,二战结束二十七年的今天,战争还没有结束。同样面对过去曾是海外妓女的人来讲,海外妓女的生活也仍未结束。那天下午四时,我们告辞了松男又徒步回到阿崎婆的家。过了一两天,我想再次访问松男,听听他讲北婆罗洲,更重要的理由是阿崎婆手头上当妓女时的照片一张也没有,而富美遗物之中却有很多。于是,我就跟阿崎婆商量,给松男寄了一张明信片,上边写道:“我母亲想看旧时的照片,几天后我将再一次访问你家。”几天后的下午,我一个人去他家访问了。

  我抵达的时候,松男出去干活了,家里只有他老婆在。她说:“不到六点他不会回来的。”我就坐在三铺席小屋等。他老婆给我泡了一杯茶之后,就在狭小的屋里干这干那,我煞费苦心地和她拉些家常打发时间,她只用那充满警惕的眼光来瞧我——是不是她右眼瞎了,总让人看见她翻白眼,才让我有那种感觉呢?

  过了六点,松男回来了,洗手洗脚后上了铺着席子的里屋,立刻拉开壁柜拿出一本老相册。他说:“这就是母亲的照片,因为放在壁柜的深处,找出来好费劲。”说着,把相册放到我面前。

  阿崎婆是日本战败后从中国东北回到日本的,所以不用说带回相册啦,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而富美就和她不一样了,在富美的大相册里贴着许许多多山打根时代的照片。我一打开相册,有东西哗地落了地,拣起来看,那是两本写着富美名字的护照。我把它们放回原处,继续翻看。有山打根街道、港口的照片,也有富美与朋友们的合影。一位富美的朋友穿着贵妇的洋装与白人男性的合影,不知是在几号馆门前,很明显是在妓院门前拍的。花费时间仔细看一看,那照片中的一张一个年轻女人长得很像阿崎婆,另外一张是年轻漂亮的富美抱着一个一岁不到的男孩坐在椅子上。如果阿崎婆在场,她一定会从中认出哪位是岛原的八重,哪位是阿霜,哪个是人贩子由中太郎造,哪位是松男的父亲安谷喜代治。

  旧相册很重,但它在我心中的份量更重。她们在山打根生活的一鳞半爪,已经以图像的形式定格了。想到这,我的心情十分虔敬。下边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照片搞到手。

  于是,我把一张阿崎婆青年时代的照片挑了出来说,“如果我妈看到这照片该多高兴啊!”得到松男的允许,我可以拿走照片了。我知道能借出照相册是最佳方案,但我与松男夫妇是第二次见面,谈不上深交,而且这个要求也不好说出口。

  时间过得很快,末班公共汽车早已经发出了,我本打算完事后下一站去高滨——由中太郎造这个人贩子的老家,这回也搭不上车了。松男劝我在他家住下。吃过晚饭休息一会儿,松男说:“还有钓乌贼鱼的活儿,还得出去一趟。”就走了。他老婆还有住在近处的堂妹,刨根问底地盘问我说,什么你看上去不是天草人啦,那你是哪儿人呐,阿崎婆的生活怎么样啦,我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十二点睡了觉。但是我心里惦记着相册,怎么也睡不着。因我找借口说阿崎婆要看,富美去世之后被扔在壁柜里垫在各种杂物底下的相册,才被找了出来,明天早晨我一离去,它又会被扔进壁柜永不见天日。可是,对我来说——更应该说对日本海外妓女的历史,进而言之对近代日本女性史来说,富美的相册是最贵重的证言之一。当时我们能见到的海外日本妓女的照片,是在《村冈伊平治自传》中所收纳的。除此之外则没有了,那样的话,我是不是有义务让这些照片不被埋没,让世人了解这段历史呢?

  辗转反侧的我,心中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把这些照片和护照偷走。这辜负了留宿的松男夫妇的好意,简直是恩将仇报。如果事发,我还可能会被天草警察拘留,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是为了将埋没了的日本海外妓女的历史恢复其本来的面目才做的。松男夜里打工钓乌贼鱼的活儿听说要到夜半三点才能结束,在这之前,我抱着那本相册逃出这个家,在野外露宿,或不停地赶夜路吧!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在六铺席的大屋里放着三套被褥,我睡在里边。我偷偷地在昏暗的灯光下窥探邻近的松男老婆的动静,仰面朝天睡着的她还微微地打着鼾。很明显她睡得很熟。我把叠起来放在枕下的裤子拿出来,在被窝里穿好后鼓励自己说:“是时候了,现在开始动手吧!”

  可是,尽管我不止一次地想是时候了现在开始动手,还是没能站起来把放在房间角落的相册拿到手。如前所述,那女人右眼瞎了,为此,她的右眼不能完全闭上,睡着了也和醒着一样半睁着,反射了不大强烈的灯光,她的眼发出白光。毫无疑问她正在熟睡,但我却总觉得她那半睁的眼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终于写到我不好意思写的一段了——一夜无眠,当天大亮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在松男的老婆去厨房做饭,松男去洗脸的当儿,我装做看相册,把几张特别希望到手的照片撕下来又加上两本护照放在一起,藏到了衣服底下的胸口处。我旅行时下身穿长裤,上身穿着我丈夫的男式旧毛衣,所以可以把它们藏在毛衣里。

  听说向高浜、下田去的公共汽车八点多出发,我就做了出发准备。这时让我心惊胆颤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我血管里的血全凝结了。松男拿起相册说:“啊,该把它收起来了。我母亲也不在世了,没有人看了。”然后他就一页一页地迅速地翻着相册,几个地方都扎眼地留有取下旧照片的痕迹,两本护照也没夹在里边。松男结结巴巴地说:“啊,照片呢……护照也……”然后,抬眼看着我。为掩饰自己的惊恐,我已经竭尽全力,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松男也相对无语。对我来说,这几秒钟竟是那样漫长。正在这时,原来在厨房的松男老婆用围裙擦着手带着那深表怀疑的眼神进屋了,边进来边问:“当家的,怎么了,发生啥事儿了吗?”已经不能蒙混过关了,我做好了瞬间之后被众人围打送到警察那里去的精神准备。可是,松男出乎意外地对他老婆说:“啥事儿也没有。”然后他就手拿了张报纸,胡乱地将相册包起来,打开壁柜向深处扔了进去。

  我向松男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些道别的话,头也不回,疾步向汽车站去。照片和护照在我胸前隆起部位之间摇晃,它们的边角刺得我好疼,然而我的心更感到刺痛——我终于犯下了罪。离汽车到站还有十五分钟,我在车站的硬椅子上落了座。直到这时,我才察觉我的手脚在抖,全身也在止不住地微微颤动。

  不久,汽车来了,我于是站起来。此时,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松男,他穿着工作服,脚下穿着日本式布袜子,像是要出去干活的样子。他只说了“一路小心”,就疾步向海滨走去了。

  今天回忆起来,当时松男肯定察觉了我偷走了几张照片和富美的护照。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家人面前袒护了我。到了汽车站,他也没有责备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理由只有一个——松男知道我有不道德行为,却又原谅了我。我心中的秘密未曾向他吐露半分,所以,松男不会知道我需要山打根的照片。即便如此,松男也理解了我的最终目的,原谅了我。我想再现海外日本妓女的真实状况,将照片作为日本近代史的一个实证。而松男的母亲正是这些妓女中的一个。松男被这样的母亲带到人世,尝遍了各种痛苦,这些痛苦并不亚于他母亲所经受过的。只有苦熬过来的松男才能通过直觉了解我的心情,立刻原谅了我。

  我乘坐的小公共汽车经过天草下岛的西岸一直向北驶去。从早晨起,天空就不大晴朗,现在云就更加多了。向窗外望去,所见到的风景只给人阴郁的感觉。虽然我给自己找了听起来理直气壮的理由,毕竟我犯了偷窃罪,所以这阴郁的天气特别适于我。如果窗外是秋高气爽的景象倒跟我此时的心境格格不入呢!正当我沉思的时候,公共汽车已经驶进了高浜镇——人贩子由中太郎造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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