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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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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孟秋,暮日沉沉。冲洗间里直到天棚笼罩着一片热气,妖怪们拥挤的样子依稀可见。“热呀,热呀”的喊叫声震耳欲聋,在脑子里嗡嗡乱响。那声音黄蓝红黑重重叠叠,组成莫可名状的音响,弥漫在浴池。这些声音只能用混乱二字来形容,什么用处也没有。咱家破这光景迷得出神,惟有茫然伫立而已。隔了一会儿,哇啦哇啦的叫声混乱已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时,突然在你推我搡、乱糟糟的人群中直挺挺地站出一条大汉。只见他的个头准比其他先生们高出三寸上下。而且他扬起那不知是脸上长胡子、还是胡子搂着脸的赤红面子,发出烈日下敲起破钟般的声音吼道:“加冷水,加冷水!太热,太热!” 只有那声音,那张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高在上。当时,几乎令人以为整个浴池只有这么一个人。“超人”!这便是尼采①所谓的超人!是魔鬼的大王!是妖怪的头领!正想着,有人在浴池后应了一声:“嗳!”咱家一惊,又往那边一瞧,只见在暗淡无光的一片朦胧中,那个穿坎肩的搓澡人喊了声:“烧啊!”将一鍬煤投进灶里。关上灶门时,那鍬煤燃烧得嘎叭嘎叭响,将搓澡人的半个脸忽地照亮了。同时,搓澡人背后的砖墙像起了火似的通亮,撕破了夜幕。咱家有点恐怖感,急忙从窗户跳下,回家去了。 ①尼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他谴责当时的自由资产阶级是些庸人,提倡主观战斗精神,鼓吹超人哲学、强者创造历史。 边走边想:人们脱掉短褂,脱掉裤衩,赤条条的,努力争取平等。可是,在赤条条的人群中,又跳出来个赤条条的豪杰,制服了群小。可见,不管怎么脱得赤条条的,也是不可能获得平等的。 到家一看,天下太平。主人出浴的面色艳艳有光,正在用晚餐。他看咱家从檐廊走来,说: “这猫可真逍遥自在。这工夫跑哪儿溜去啦?” 一看饭菜,本来没钱,偏偏摆了两三样菜。其中还有一条烤鱼。咱家叫不上这条鱼的名称,大约是昨天在东京湾炮台附近抓住的吧!咱家曾说鱼儿健壮。但是,再怎么健壮,这么又是煎又是煮的,鱼也受不住。不如病魔缠身、苟延残喘,倒更好些。想着想着,坐在饭桌旁,想找机会弄点什么吃,装作似看非看的样子。若是不会这么装模作样,还想吃香啧啧的鱼,就死了那条心吧!主人夹了一点鱼,流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又放下筷子。妻子坐在对面,正聚精会神地观察主人默默地上下挥舞筷子和双颚聚散开合的情景。 “喂,把猫头敲它两下!”主人突然对妻子说。 “打它又怎么样?”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先打它几下!” 原来如此。妻子用巴掌拍咱家的头,一点也不疼。 “没叫唤嘛!” “是的。” “再打它几下!” “打几遍,也还是那么回事!” 妻子又用手心拍了咱家一下,还是不痛,咱家端然而坐。然而,为什么打?咱家虽然足智多谋,也还摸不上头脑。假如知道,总会想出点办法的。可是主人不问青红皂白,光是命令妻子打,这样一来,不仅动手打的女主人为难,挨打的咱家也十分尴尬。主人一看,再也不能打得叫他称心,便有些急不可耐地说: “狠点,打哭它!” “干么打哭它?”妻子厌烦地边问边啪的打了我一下。 这下子明白主人的意图了。不难!只要哭叫一声,就会使主人称心如意的。主人就是这么愚蠢,实在讨厌。如果为了叫我哭,就该把“哭”这一目的早些说出来,用不着这么三番两次地大费周折。本来一次就可饶命的事,何必重复两次、三次呢?单是命令一声“打”,除非以打为目的,是不该这么说的。打,是对方的事;哭,是咱家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成心想叫咱家哭,却只命令一声“打”,以为一个“打”字就将属于咱家自由的哭声也囊括在内了,真是无礼之极!可以说太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是欺负猫!假如是主人视为蛇蝎而深恶痛绝的金田老板,这一手也许能够干得出来;然而,作为自诩彻底清白的主人这么干,可就显得非常卑鄙了。不过,说真的,主人还不是那样的小人;因此,主人的这道命令还不能说是出之于狡猾得登峰造极,我想,大约是由于智力不足而产生的一些蚊子崽似的念头。他大概轻率地断定:吃饱饭,肚子肯定鼓起来;划个口,血肯定冒出来;杀一刀,肯定一命呜呼;因此,他才匆忙断定:打一巴掌,肯定会哭的!然而对不起,这可有点不合逻辑。依此类推,就会得出结论说:掉进河里,肯定要死;吃炸虾。肯定要泻肚;拿工资就肯定上班;读书,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起来,有人就会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要哭”这一条能够成立,咱家可就麻烦了。如果咱家当成一敲就响的报时钟,可就枉然生而为猫了。咱家先在内心把主人驳斥一通,然后遵命,“嗷”的哭了一声。 这时,主人问妻子:“现在哭了。嗷的一声,这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问题提得太唐突,妻子一言不发。老实说,咱家也认为主人大慨是洗澡引起的火气还没有消失吧!本来这位主人已被左邻右舍认为是个驰名的怪人,眼下有人甚至断言他确实是个神经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寻常。他坚持说:“我没有神经病!世上人才是神经病患者哩!”邻居们叫他“狗、狗”的,主人却声称:“这为了维护正义所必需”,反口叫邻居们“猪呀猪呀”的。实际上主人真是想到处维护正义。真没办法。既然是这么一种人,对妻子提出这么个问题,在他来说,也许相当于早饭前的一段小小插曲罢了。但是,却有点像疯人疯语。于是她如坠五里雾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咱家当然更无言以对。这时主人大声喊道:“喂!” 妻子慌忙答道:“嗳!” “这一声‘嗳’,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谁知是什么!那些无聊的事.爱是什么就是什么!” “爱是什么就是什么?这可是眼下国语学者头脑中的重大问题哟!” “唉呀呀!指的是猫叫声吗?烦人!可那猫叫声也并不是日语呀!” “因此嘛,才是一门艰深的学问哪!这叫做‘比较研究’。” “是呀!”妻子是个聪明人,不和这种麻烦的问题打交道。“那么,到底是什么同,弄清楚了吗?” “重大问题嘛.不会那么快就弄清的。”说着,主人将那条鱼吧嗒吧嗒嚼了。顺手又把挨着烤鱼的炖猪肉和竽头填进嘴里。 “这是猪肉吧?” “嗳,是猪肉。” “哼!”主人以极大轻蔑的口吻将猪肉咽下,又拿起酒杯说:“再喝一杯吧!” “今晚你酒气醺醺,已经是满脸通红了。” “喝嘛……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单词是什么?” “是前任关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说的是最长的单词,你知道吗?” “词?是横写的洋文吗?” “嗯。” “不知道……酒,算了吧,请用饭。嗯?” “不,还喝!告诉你最长的单词吧!” “说完就吃饭。”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① ①是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作品《蜂》。的一句台词,意为可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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